圖片

建龍池的王命一下，內(nèi)庫的儲備便如開了閘的洪水，洶涌流出。

劉累索要三百名熟練工匠，孔甲大手一揮，調(diào)撥了五百。他提出需十年以上樹齡的柏木為梁柱，孔甲當(dāng)即下令，去王陵的陪葬林里砍伐最好的木料。

當(dāng)他說需要昆侖白玉碾磨的細(xì)砂鋪滿池底時，采玉的奴隸們便被驅(qū)趕著，晝夜不停，從三百里外的礦山將原石一塊塊背回斟鄩。

但劉累沒有照單全收。

當(dāng)?shù)谝慌鞍子裆啊边\抵工地時，他抓起一把，在指尖捻了捻，眉頭便皺了起來。

“雜質(zhì)太多，顆粒粗礪，會刮傷神龍腹下細(xì)鱗?！彼麑⑸白尤龌?，語氣不容置疑，“全部篩過，取最細(xì)的粉塵。不，換掉。去河里取砂，要最潔凈的河砂，淘洗七遍，直到水清無濁，再用陳年石灰水浸泡三日，方可使用?！?/p>

工匠頭領(lǐng)面露難色：“大人，河砂易得，可這白玉砂……”

“照做便是?！眲⒗鄞驍嗨耙磺幸责B(yǎng)龍為重，些許耗材，不必計較。”

河砂何其廉價，省下的“昆侖白玉”被劉累以“雜質(zhì)過多，需退回研磨”為由，分批悄悄運走，通過黑市換成沉甸甸的金餅，藏進(jìn)了他臨時居所炕洞深處。

青銅柱的要求更是驚人。他親手繪制圖樣：柱高九尺，粗需合抱，柱身必須浮雕出精美的夔龍紋，盤旋而上，龍睛處及柱頂，需鑲嵌品相上乘的綠松石。負(fù)責(zé)鑄造的工師看完圖紙，連連搖頭：

“御龍使大人，這般巨柱，需熔鑄近萬斤青銅，光是制范、熔煉、澆注，少說也需三月之功。這還不算雕琢紋飾、打磨鑲嵌的工夫?！?/p>

“大王等不了三個月?！眲⒗勖鏌o表情，“神龍也等不了。用木柱，選最好的百年柏木為芯，外包銅皮。銅皮要厚實，敲擊之聲需沉渾如鐘，不可有破鑼之音。紋飾直接鑄在銅皮上，綠松石鑲嵌必須牢固?！?/p>

工師與匠人們面面相覷，但王命壓在頭頂，御龍使手持虎符，他們只得領(lǐng)命。木柱易制，銅皮也遠(yuǎn)比澆筑實體銅柱快捷省料。

大量節(jié)省下來的青銅，被劉累以“試驗紋飾”、“制備配件”等名義，分批挪出工坊，同樣流入了不見光的地下渠道，換來的糧食與布帛，被他分散藏匿。

這些手腳做得隱蔽，卻并非無人察覺。

工正姒庸，王室遠(yuǎn)支，年過五旬，瘦削得像一根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竹竿，但一雙眼睛卻毒辣異常。他每日必至工地巡視，不看熱鬧，專盯細(xì)節(jié)?？唇橙税韬偷哪酀{濃度，看木工刨出的木料紋理，看銅匠捶打銅皮的力度與火候。

第七日下午，他蹲在已初見雛形的龍池邊，伸手從池底撈起一把已鋪上的“白玉砂”，在掌心細(xì)細(xì)揉搓。

砂粒粗糲，顏色是一種呆板的慘白，毫無玉石應(yīng)有的溫潤光澤。真正的白玉砂，細(xì)膩如嬰兒肌膚的粉末，對著光看，會有一種內(nèi)斂的瑩潤感。而他手中的這些，分明是普通河砂混合了大量石灰。

姒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白粉末，朝著正在一根“青銅柱”旁俯身查看的劉累走去。

劉累背對著他，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青銅匕首，正小心翼翼地刮削著柱腳一處微微翹起的銅皮邊緣。刮著刮著，銅皮下露出了一小片木頭的原色，柏木紋理清晰，但顏色暗沉，似乎已有潮氣侵入。

“劉大人。”姒庸在五步外站定，聲音不高不低。

劉累刮削的動作驟然停頓，匕首懸在半空。他緩緩直起身，轉(zhuǎn)過頭，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有一絲被打擾的疑惑：“工正大人？何事？”

姒庸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指了指池底：“這鋪池底的‘白玉砂’，似乎……不太對？”

“哪里不對？”劉累將匕首隨手插回腰間皮鞘，動作自然。

“顏色、質(zhì)感，都不對。”姒庸走近兩步，目光如針，刺在劉累臉上，“真正的昆侖玉砂，不是這般模樣。劉大人，王命工程，以次充好，這可是欺君大罪。按律，當(dāng)處車裂?！?/p>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遠(yuǎn)處，工匠們搬運木石的號子聲、銅錘敲打的叮當(dāng)聲、監(jiān)工的呼喝聲依舊嘈雜，但在兩人之間這短短幾步的距離里，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隔開了，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寂靜。

劉累看著他，忽然，嘴角向上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那不是驚慌失措的笑，也不是諂媚討好的笑，而是一種近乎嘲諷的笑意。他伸手入懷，取出一個不過嬰拳大小的精致錦囊，遞給姒庸。

“工正大人見多識廣，不妨再看看這個。”

姒庸遲疑一瞬，接過錦囊，解開系繩，向內(nèi)看去。里面是四五顆珠子，鴿卵大小，渾圓無瑕，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柔和、純凈的乳白色光澤，在陽光下，內(nèi)里仿佛有氤氳的云氣流動。即便不懂玉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其不凡。

“這是……”

“用運來的真玉料，悄悄磨的?！眲⒗鄣穆曇魤旱煤艿?，只有兩人能聽清，“鋪池底的那些，確實摻了大量的河砂與石灰。但工正大人，請您細(xì)想：若真按典籍所載，全用昆侖白玉砂鋪這二十丈見方的池底，需要多少玉料？耗費多少金帛？內(nèi)庫如今還能剩下幾枚銅貝？”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遠(yuǎn)處斑駁的宮墻：“北境有扈氏，陳兵邊境已非一日；東夷諸部，貢賦拖欠兩年有余；去歲南方又有災(zāi)荒，賑濟(jì)的糧食尚不知在何處。大王要養(yǎng)龍，要這天降祥瑞穩(wěn)固國運、震懾四方……這沒有錯。但錢糧，總得省著點花，用在更緊要的地方。您說是不是？”

姒庸捏著那幾顆觸手生溫的玉珠，沉默著。珠子很小，價值卻不菲，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懂得”。

“這幾顆小玩意，不成敬意，工正留著賞玩便是?！眲⒗劾^續(xù)道，語氣從容，“龍池建好了，是大王的祥瑞，是夏室的吉兆，也是您督造有功。至于池底是玉砂還是河砂，柱子是實心銅還是木包皮……只要神龍安然，祥瑞常在，誰會深究？畢竟……”

他微微傾身，最后一個字輕得如同耳語：

“龍，又不會開口說話，不是嗎？”

姒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他盯著劉累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看了許久。這個看似有些寒酸的“御龍使”，眼里沒有貪官常見的蠅營狗茍，也沒有驟得權(quán)勢者的志得意滿，只有一種讓他感到心驚的清醒與決絕。

許久，姒庸將錦囊攏入袖中，轉(zhuǎn)身，朝工地的另一頭走去。

“劉大人所言……不無道理?！彼穆曇綦S風(fēng)飄來，“龍，自然不會說話。”

劉累目送他略顯僵硬的背影遠(yuǎn)去，臉上的那點淡笑徹底消失，恢復(fù)成一潭深水。他低頭，用腳將柱腳那點露出的朽木色踢了些濕泥蓋上，抹平。

然后，他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巡視工地，檢查著“青銅柱”的每一處接縫。

龍池的建造，歷時二十八天，終于竣工。

驗看之日，天氣晴好。新建的龍池方二十丈，深三丈，引來的活泉水清澈見底，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池底鋪著的“白玉砂”潔白一片，晃人眼目。

四角“青銅柱”巍然矗立，柱身夔龍紋在光線下凹凸有致，仿佛隨時會騰空而起，柱頂鑲嵌的綠松石閃爍著幽藍(lán)的光芒。池邊修建了飛檐斗拱的觀龍亭，漆成莊重的玄色，亭內(nèi)設(shè)有祭壇，青銅鼎中香煙裊裊。

孔甲站在池邊，冕旒玉珠后的眼睛亮得驚人，連日來的陰郁仿佛被一掃而空。

“好！”他只吐出一個字，但其中蘊(yùn)含的興奮與滿意，任誰都聽得出來。

劉累跪在一旁，額頭觸地：“全賴大王洪福齊天，神龍庇佑。”

“神龍何時可入池安居？”

“三日后，巳時三刻，乃天時相合之吉辰?！眲⒗刍卮鸬糜袟l不紊，“入池前，需行齋戒沐浴之禮，祭告天地先祖。一應(yīng)祭品儀軌，臣已備妥清單，請大王過目定奪?！?/p>

孔甲大手一揮：“不必看了，一切依你安排?！?/p>

他興致勃勃地繞著龍池緩步而行，每一步都踏得沉穩(wěn)有力。走到北側(cè)那根最高的“青銅柱”旁時，他停下腳步，伸手撫摸柱身上冰冷的夔龍浮雕。

銅皮的冰涼觸感傳來，紋路清晰深刻。

“這銅柱……”孔甲沉吟。

劉累垂首跪在原地，心跳如擂鼓，面上卻依舊平靜如水，只補(bǔ)充道：“柱高九尺，取九五至尊之意。鑄煉之時，熔入了八十一件前朝舊禮器，寓意九九歸一，江山永固?！?/p>

孔甲點了點頭，未再深究，滿意地收回手。

離開時，他賞賜劉累帛十車，金二十鎰。劉累匍匐謝恩，直到君王的車駕儀仗徹底消失在宮道盡頭，他才慢慢站起身。

膝蓋下的青石板，已被冷汗浸出兩團(tuán)深色的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