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峽的追尋(一)

一灣淺淺的海峽，隔斷了兩岸的多少骨肉親情!

朱楓最后的一封 家書“鳳將于月內(nèi)返里”,從臺北托人輾轉(zhuǎn)寄到上海，竟在不算迢遙 的郵路上走了幾個月，信收到了，“鳳”卻沒有能飛回來……

半個 多世紀過去，當年浴火的“鳳”、投身暴風(fēng)雨的“鳳”,仍然沒有“返 里”——她留下的遺骸又在哪里呢?

哪怕是火化后的一捧灰燼、掩埋 她的一抓黃土，對犧牲者的親人和子女來說，也都將是永遠的牽掛、 寄托思念和情感的歸所。

朱楓的愛人朱曉光是帶著遺憾走的。千禧之年降臨人間沒有幾天， 八十三歲的曉光老人在北京逝世，他把尋找烈士遺骸的心愿，留給了 他們的后人。

與朱楓同一天慷慨就義的吳石將軍，1975年被人民政府追認為革 命烈士。1993年吳石夫人王碧奎女士病逝于美國，享年九十。

此時， 吳家的四個子女——留在大陸的韶成、蘭成，隨父母去臺灣的健成、學(xué) 成，經(jīng)過多年的離散與顛沛，終于在對岸“解嚴”、大陸改革開放的年 月里團聚了。

他們把當年吳石部下為將軍收尸入土的遺骸，連同母親 的骨灰一起奉回大陸，在世紀之交的一個吉日里，歸葬于京郊福田公墓。

將軍寫在 畫冊紙背的珍貴手跡，經(jīng)過了同樣艱難的傳遞與悉心保護，“回家”了。

歸葬北京的吳石夫婦之墓

徐宗懋先生是位熱心人，他了解到年過七旬的朱曉楓女士一直在為尋找母親遺骸作多方努力仍未有進展的情況后，很爽快地表示愿意幫 忙。

朱曉楓告訴徐先生：有消息說當年為母親收尸的是住在臺北的姐夫 王樸(又名王昌誠)和姐姐陳志毅(即“阿菊”),不久前她通過在臺灣 的友人已打聽到了他們的電話住址，但托人去造訪時，才發(fā)現(xiàn)該處早已 動遷變樣；此外，1992年在臺北六張犁發(fā)現(xiàn)的幾百座政治犯墳家的標牌 上也沒有朱諶之的名字，因此查找王樸一家人的下落成為唯一的線索。

徐宗懋先生也告訴朱曉楓：經(jīng)過了時間的沉淀，由于社會形態(tài)的變 遷和眾多有識之士的努力，1950年至1954年國民黨在臺灣血腥鎮(zhèn)壓共 產(chǎn)黨人和異己力量的歷史真相被“逐步還原”,受到輿論界廣泛的關(guān)注， 也喚起了人們強烈的反思。

當年馬場町的殺人刑場是“白色恐怖時期最 重要的歷史現(xiàn)場”,自然備受公眾矚目，但長期以來跟它相關(guān)的歷史照 片一張也沒有找到，在調(diào)查研究者眼中成了史料方面的一大“缺憾”。

后來發(fā)表的只 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也足以說明當年政治迫害的血腥與殘暴，不少就 義者臨行前的神態(tài)和表情也被攝影機忠實記錄下來，雖死猶生，令今 天的觀眾感慨、動容，這恐怕也是當年的殺人者所想象不到的吧?”

談及朱曉楓提到的“六張犁發(fā)現(xiàn)的幾百座政治犯墳?！币皇拢?先生也感慨地說：

從1950年6月開始， 一批批被捕不屈的地下黨人和左 派青年被押至馬場町處決，親屬被嚇得不敢出面領(lǐng)尸，無親 屬者則一并處理，草草埋在臺北近郊六張犁公墓的小角落 里，僅立著一塊塊刻上名字的小墓碑。由于無人聞問，幾十 年間已是荒野蔓草，直到1993年在偶然的情況下才重見天 日，由昔日幸存的同志和友人組成受難者協(xié)會，協(xié)助整理墓 地，并定期舉行祭祀活動。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古道熱腸的徐宗懋先生回臺后即著手聯(lián)絡(luò)新 聞媒體并向有關(guān)方面查詢王樸其人，雖然碰上了“非典”逞兇，也沒 有因此而耽擱。

他拿著朱曉楓的委托書：“代尋姐夫王昌誠(王樸), 1946年赴臺，曾任臺灣警務(wù)處電訊所主任。姐姐陳志毅又名陳婉如、 陳遠馨、陳蓮芬，1920年10月5日生 …… ”

向臺北市政府申請尋人。 市府由警察局公共關(guān)系室受理這個案子，大約兩周后，承辦人員來電，說他們過濾了十六個“王樸”,只有一位年齡與省籍背景比較符合申 請人的陳述。

這么快就有了回應(yīng)，喜出望外的徐宗懋拿著警方提供的 路條，循著地址走進一處簡陋的公寓，開門的是位穿汗衫、操北方口 音的老先生，幾句對話就讓他明白這不是他要找的人……

2003年 5月間，他約臺灣一家電視臺的朋友同來南京，為朱曉楓尋母遺骸拍 攝新聞專題片，回臺后公開播放。他還在臺灣的中國時報、香港的《鳳 凰周刊》等報刊上發(fā)表《返鄉(xiāng)安息 朱曉楓尋母遺骸》、《追尋母親朱 諶之的遺骸》等長篇報道，向社會公眾尋求幫助，懇切地呼吁：

希望若有仁人志士知道王昌誠一家的下落或任何與此事 相關(guān)的線索時，請予告之。

時間一天天過去，“王昌誠一家的下落”仍未查明。

原任臺省警 務(wù)處電訊所主任的王樸和同在那里做事的妻子陳志毅(阿菊),自朱 楓被捕后也受到牽連，經(jīng)查實“無罪”后又“恢復(fù)公職”,但在當時 的政治情勢下，這個突發(fā)事件對他倆的沖擊和影響一定是非常大的， 能做到敢于去刑場為親人收尸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 他倆后來的情況怎樣?難道離開臺灣了嗎?

外婆來臺北看望的小外孫 也早該長大成人了，他如今又在哪里呢?

這些謎底一朝揭不開，有關(guān) 朱楓遺骸的信息就難以顯山露水。

徐宗懋先生的奔走呼吁，的確引起了一批仁人志士的回應(yīng)。

當 年曾同朱楓關(guān)在一起的獄友、白色恐怖時期坐了十年黑牢的馮守娥 女士站出來說話了。她在接受臺灣TVBS 獨家專訪時對記者說：“過 去的歷史不要再追究，政府應(yīng)該出面，協(xié)助這些大陸家屬尋找遺骸。”

現(xiàn)年七十四歲的馮守娥老人在臺灣媒體上回憶五十多年前與朱楓同 監(jiān)的日子：

“我們稱呼她為朱媽媽，我第一天當然不知道她的事情，在那里 過了差不多一個月吧，才聽說她是曾經(jīng)吞了金自殺沒有成功，也聽她 自己說起在大陸還有年幼的孩子。過去這么多年，恐怕她的孩子對母 親的容貌都印象淡薄，記不起來了吧?”

這位當年“二二八起義”遭國民黨殘酷鎮(zhèn)壓的政治受難者，還針 對臺灣當局的漠然態(tài)度批評道：“你殺一個人總要有個交代嘛!到底 那個時候，是怎么樣處理的，應(yīng)該交代明白，總不能說我給她丟到海 里去，或者什么也沒有做，這樣講怎么能說得過去呢?”

堅強又耿直的老人還輕輕唱起當年流行在臺灣左派人士中的一首 歌謠，來表達她對朱楓這位犧牲半個多世紀至今仍不能歸葬故里的難 友的悼念之情：

安息吧!死難的同志，

別再為祖國擔(dān)憂；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

我們會繼續(xù)向前走!

淡淡的歌聲是那樣悠遠、沉著而有力，仿佛它不是一個人的歌聲， 而是從草尖上掠過的清風(fēng)、山野間涌動的林濤——它曾伴隨著飛濺的 熱血播種進泥土，伴隨著最后的呼喊升騰在云天；這歌聲是千千萬萬 后繼者的決心和意志，要穿越和踏平那道至今還橫亙在兩岸之間、撕 裂著我們民族情感的現(xiàn)實鴻溝 ……

跨越海峽的追尋(二)

2003年12月的一天，臺北的天空晴朗，匯入淡水河的新店溪高 高的堤岸上花紅草綠，高速公路從這里伸延。在一個交道口的門洞前，李揚看到了“馬場町紀念公園”的字樣，才知道目的地到了，穿過門 洞向前走去。

李揚是朱曉楓在北京工作的大女婿，他參加一個專業(yè)代表團赴臺 訪問，訪問結(jié)束前抽出半天時間來“還”一個比他的年齡更“長”的夙愿： 到五十三年前外婆朱楓烈士犧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給九泉之下 的親人送去無盡的思念和深深的緬懷。

“馬場町”作為地名似乎已經(jīng)從臺北市的地圖上消失，李揚一路 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而此刻，展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片 與不遠處繁華的高樓群形成鮮明對照的平坦、寬闊與空曠：

四周如茵 的綠草坪圍攏著偌大一塊平展展的水泥廣場，灰白色的廣場中央，引 人注目地隆起了一座金字塔形的綠色土丘。

準確地說，它的形狀更像 一只巨型頭盔或一頂大斗笠——是人工堆上去的，還是原來就在那里 的?

1950年代為追求社會正義及政治改革之熱血志士，在 戒嚴時期被逮捕，并在這馬場町土丘一帶槍決死亡。

現(xiàn)為追思死者并紀念這歷史事跡，特為保存馬場町 土丘，追悼千萬個在臺灣犧牲的英魂，并供后來者憑吊及 瞻仰。

中華民國八十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偌大的公園，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什么游客，只有一名中年男子推 著一輛兒童車走過，看到他留心觀覽的樣子，中年男子問道：

“是來憑吊死難者的嗎?”

李揚點點頭。

“經(jīng)常有人來。好像你是從大陸來的?”

“是的?！崩顡P客氣地請中年男子給自己在土丘前留影。

照完相，中年男子和李揚攀談了幾句。當他得知李揚有一個前輩 就是在這里被槍殺時，也感慨地說道：當年國民黨政府在這里殺了太 多的人，有大陸來的，更多的是臺灣本地人，“白色恐怖”給人們留 下了很多苦難的記憶。說著，中年男子手推兒童車離去。顯然，這是 個敏感的話題，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

李揚圍繞著那個不算高大的綠色土丘轉(zhuǎn)了一圈，土丘四周用小石 墩系著鐵鏈子保護起來。他默默地走在護欄外，默默地注視著這滿坡 曾經(jīng)映照過犧牲者最后的身影、浸透了無數(shù)殷紅熱血的黃土，腳下仿 佛感到囚車行過的顫動，耳邊仿佛聽到凄厲的槍聲。如今它像是一座 肅穆的墳塋，也像是一尊抽象的雕塑，貯滿了青青的草色和不息的生 機，靜靜守望在亞熱帶灼人的陽光下……

出生在上個世紀50年代、也到了“知天命”之齡的李揚，從小在 南京長大，和朱曉楓的女兒結(jié)婚后，才知道岳母家中這頁光榮又悲壯的 歷史。

1990年他在首都參加了紀念朱楓烈士犧牲四十周年座談會，老 同志們的發(fā)言更加深了他對外婆畢生追求光明和理想的認識與崇敬； 他也曾陪同妻子和岳母回鎮(zhèn)海老家，在朱楓烈士紀念樓里回首崢嶸歲 月、重溫不能忘卻的過去……

作為朱楓家族的一員、烈士的后輩，他是 帶著全家人的囑托來到祖國寶島的， 一踏上這塊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就急切地打聽“馬場町”這個難忘又揪心的地名。

此刻，站在當年腥 風(fēng)血雨中親人仆倒的土丘前，胸中交織多少飛揚的思緒與熾烈的情感!

是的，傷痛與悲憤仍然會涌上他的心頭，不過那早已像松柏的常 青、雨花石的晶瑩一樣，凝聚成了后來人繼承先烈遺愿的壯志與豪情。 青年時代參軍、轉(zhuǎn)業(yè)后從事經(jīng)濟工作的李揚，眼下自己的女兒、朱楓 的重孫輩都上大學(xué)了，他要把今天祖國大陸的建設(shè)新貌和全家人的幸 福生活，向先人的英靈報告：

“外婆，您沒有見過面的孫女婿代表媽媽、爸爸和全家人來看您 了。

五十三年了，您的兒女、您的親人、您的戰(zhàn)友沒有忘記您，祖國 和人民沒有忘記您!您和千千萬萬先烈用生命和鮮血澆灌出的‘新中 華’已經(jīng)傲然挺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們不再是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東 亞病夫’了!您工作和戰(zhàn)斗過的香江也升起五星紅旗，回到祖國的懷 抱；

您當年在烽煙遍地的流亡路上一心向往的人間'桃花源’,正在 十三億人民為全面建設(shè)‘小康社會’的不懈奮斗中變成生動的現(xiàn)實；

就連您最后因羈留沈家門而恨不能插翅飛過的舟山海面上， 一座天下 最長的跨海大橋正在興建，它將穿越杭州灣，把家鄉(xiāng)寧波同大上海更 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外婆呀外婆，聽到這樣的喜訊，您一定會格外 高興吧!”

偌大的紀念公園里，買不到一束鮮花；即使有花賣，又有哪一種 花卉能夠表白和傳達出如此廣闊、厚重又深邃的人間情懷呢?

李揚在 默想中念叨著、在凝望中沉思著，眼前的綠色土丘仿佛隱現(xiàn)和幻化出 烈士就義時身穿的那襲淡綠色雙縐旗袍——他曾聽岳母說過，這是外 婆在上海家中最喜歡穿的“家常服”,如今這無冬之島上遍地的青青 草色，也該是她的忠魂在迎迓遠道趕來的親人吧?

誠然，關(guān)心兩岸時事的李揚也清楚地知道：盡管在今日臺灣，談 論“1950年代政治受難”不再是公開的禁忌，過去的殺人刑場也被改 建成供人憑吊的“紀念公園”,但臺灣當局在有關(guān)“戒嚴時期”政治 案件遺留問題的受理上、在對待過去國民黨“不當審判”所作的“反省”中，仍然把“確認的中共地下黨人”排除在外，這恐怕也是眼下“馬 場町”冷落、空寂的一個“內(nèi)因”吧。

此外，今天的臺灣更有一股“獨” 流泛濫，在當局者的操持下別有用心地將反蔣抗暴的“二二八”起義， 歪曲成“臺灣人反對大陸人的斗爭”,利用社會公眾對受難者的同情、 對歷史悲劇的反思來為他們“去中國化”的分裂活動張目；淡水河邊 的這股“黑浪”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也引起了島內(nèi)公正輿論的反對 和有識之士的焦慮……

站在“馬場町”這塊紀念與遺忘同在、崇高圣 潔中又摻雜著褻瀆與謬誤的土地上，作為將生命奉獻給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 的時代先驅(qū)朱楓烈士的后人，李揚也同樣深切地感到：歷史的使命任 重而道遠，前輩們?yōu)橹畳侇^顱、灑熱血的民族獨立和國家主權(quán)，決不 能被一小撮民族敗類的黑手玷污、陰謀斷送!

要把這一切都告訴親愛的外婆嗎?

也許此刻李揚的心中，正響起 朱楓當年獄友馮守娥所唱的那首流傳在臺灣愛國志士中的挽歌：

“安 息吧!死難的同志，別再為祖國擔(dān)憂；

你流的血照亮著路，我們會繼 續(xù)向前走!”

深情的歌聲也會告訴親人：

半個世紀前罪惡的槍聲扼殺 不了大地上的生機，當下翻云覆雨的黑手也休想改變淡水河匯入大海 的流向——寶島和大陸同根生，心連心，誰也不能將她從祖國的母體 上分割開去!

李揚看了看手表，時針已快指向下午4點，陽光依然充足，身上 有些熱，他脫下外衣拿在手里，準備返回。就在轉(zhuǎn)身離開綠色土丘的 那一瞬間，有一種類似“心靈感應(yīng)”的東西猛地攫住了他：他感覺到 了那青青的草色和藍藍的天空，都在閃爍著、投射出親人的目光!那 堅毅的、含笑的目光，那敏慧的、熱忱的目光，在戀戀不舍地向他注視， 在為他送行……

“外婆，我還會再來的，同爸爸、媽媽一起來，帶著愛人和孩子來。 總有一天，您回家團圓的心愿一定會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