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春天，臺兒莊的捷報讓整個中國都快要瘋了。

這是開戰(zhàn)以來頭一回，真刀真槍地在正面戰(zhàn)場上把日軍一個精銳師團打殘了。

消息傳開，武漢三鎮(zhèn)幾十萬人上街游行，鞭炮放得跟過年一樣。

全世界的報紙都在頭版頭條刊登這個消息。

然而，就在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的地圖室里，司令長官李宗仁的眉頭，卻一天比一天擰得更緊。

這場潑天大功，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副剛剛鎖上的，沉重又光亮的枷鎖。

一、香檳開了，家底卻空了

按理說，仗打贏了，下一步就該是痛打落水狗，把日軍的磯谷廉介和板垣征四郎兩個師團剩下的部隊一口氣吃掉。

當時全世界都這么想，武漢統(tǒng)帥部里的那幫洋顧問更是急得直跳腳。

德國顧問團的老大法肯豪森，一個標準的普魯士軍人，氣得用拳頭砸桌子，沖著翻譯官吼，質(zhì)問前線為什么不動了。

旁邊的美國觀察員史迪威，那時候還不是后來的“中國通”，也是一臉的想不通，打贏了不追，這是什么東方戰(zhàn)法？

蔣介石也著急，一封封“務(wù)必全殲殘敵”的電報發(fā)到徐州，話說的很硬，其實也是在探李宗仁的底。

李宗仁有苦說不出。

他不是不想追，是真的追不動了。

外人看第五戰(zhàn)區(qū)的名頭，7個集團軍，3個軍團，兵力雄厚，紙面上看，確實唬人。

可李宗仁自己心里跟明鏡似的，他這個戰(zhàn)區(qū)司令，就是個空殼子公司的董事長。

掰著指頭算算家底，就知道有多慘了：

川軍那幫穿著草鞋的漢子，在滕縣用血肉之軀擋了日軍的坦克，早就打殘了，能喘氣的都沒剩多少。

龐炳勛的那個軍團，在臨沂跟板垣征四郎死磕了兩次，部隊傷亡超過八成，說是軍團，其實剩下的兵力還不如一個滿編的團。

臺兒莊打得最狠的孫連仲集團軍，士兵們用大刀片子跟日軍的刺刀肉搏，戰(zhàn)后清點人數(shù)，好多連隊都湊不齊一個排。

至于他自己帶來的桂軍老本，淞滬會戰(zhàn)就拼光了，新兵蛋子們連槍都還沒摸熱乎。

唯一還有點戰(zhàn)斗力的，是湯恩伯的第20軍團。

可這支部隊是蔣介石的心頭肉，是中央軍里的王牌。

湯恩伯的打仗風(fēng)格，說好聽點是靈活機動，說難聽點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讓他去打側(cè)翼敲邊鼓可以，讓他帶隊去啃嶧縣、棗莊日軍挖好的硬骨頭陣地，那他可不干。

李宗仁面對的，就是這么個局面。

強行命令這些打殘了的、累垮了的部隊去進攻，等于拿雞蛋碰石頭。

不但吃不掉敵人，還可能把自己這點好不容易攢下的本錢全賠進去。

臺兒莊的勝利，把他高高地架在火上烤，動彈不得。

二、對手的算盤：你盯著肉，我盯著你

就在中國這邊為了追不追的問題吵得不可開交時，東京的日軍大本營和北平的華北方面軍司令部，已經(jīng)把臺兒莊的失敗當成了“國恥”。

對他們來說，“皇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破了，這比丟掉幾座城池還嚴重。

復(fù)仇的火焰，燒得又快又旺。

他們在地圖上研究來研究去，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比挽救磯谷、板垣殘部更有吸引力的目標。

臺-莊的勝利，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把中國軍隊的主力部隊，幾十萬人，全都吸到了徐州這個小小的區(qū)域里。

與其去救那點殘兵，不如將計就計，布一個更大的口袋，把這幾十萬中國精銳一口吞下！

一個極其惡毒的計劃，在1938年4月7日之后迅速成型。

北邊，日軍華北方面軍調(diào)集了4個師團，像一把張開的鐵鉗，從山東南下。

其中最要命的一支，是土肥原賢二的第14師團。

為了讓這把刀子足夠快，日軍把其他部隊的卡車、摩托車都集中給了他，硬生生湊出了一支摩托化突擊兵團。

他的任務(wù)不是攻城，而是像一把匕首，繞個大圈，直插蘭封，切斷中國幾十萬大軍往西跑的唯一生命線——隴海鐵路。

南邊，華中派遣軍也出動了2個師團，從長江北上，堵住南邊的退路。

日本人這次是下了血本，陸軍大臣杉山元親自飛到北平督戰(zhàn)，還準備從本土、朝鮮、東北的關(guān)東軍抽調(diào)十萬大軍增援。

一個巨大的、旨在徹底消滅中國抗戰(zhàn)主力、摧毀中國抗戰(zhàn)意志的“死亡陷阱”，正圍繞著徐州，無聲地收緊。

三、勝利的慣性：一步踏錯，滿盤皆輸

前線的日軍變得很奇怪。

補充了兵員后，他們天天進攻，炮火打得震天響，但就是不往縱深突破。

那架勢，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舞臺上演戲。

李宗仁是老軍人了，他很快就聞到了一股危險的氣味。

日軍這種反常的舉動，只可能有一個解釋：他們在拖延時間，他們在為主力部隊的包抄爭取時間，而那支奇兵的目標，一定是自己的后方！

李宗仁看穿了這一點，但他還是犯了一個致命的判斷失誤。

臺兒莊的勝利光環(huán)太耀眼了，全國人民的期望太高了。

他忍不住想再來一次，再打一個臺兒莊那樣的大勝仗，給全世界看看。

這種心態(tài)，讓他沒有采納白崇禧和劉斐從武漢帶來的緊急建議——“放棄固守，建立縱深防御，準備撤退”。

他選擇了豪賭，繼續(xù)把新調(diào)來的部隊往前線填，試圖在日軍的包圍圈形成之前，打一個“反包圍”，把當面的日軍吃掉。

這是一種被巨大榮譽和民族情緒裹挾下的選擇。

戰(zhàn)爭不是寫劇本，當他把所有籌碼都壓在正面戰(zhàn)場時，他就已經(jīng)落入了日本人為他量身定做的節(jié)奏里。

四、不是逃跑，是“蒸發(fā)”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黃河岸邊。

土肥原賢二那支開著摩托車的精銳部隊，像一把燒紅的刀子切黃油一樣，輕松地撕開了商丘、蘭封一帶的防線。

黃河渡口失守的消息傳到徐州，第五戰(zhàn)區(qū)指揮部里死一般的寂靜。

這意味著，幾十萬大軍向西的退路被徹底切斷，南北兩邊的鐵鉗也即將合攏。

徐州，已經(jīng)成了一座巨大的孤島。

再不走，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任何關(guān)于“再創(chuàng)輝煌”的想法，都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就在日軍從大本營到前線觀戰(zhàn)團都準備開香檳慶?！靶熘荽蠼荨钡臅r候，李宗仁做出了他軍事生涯中最驚人、也最精彩的決定。

他沒有下令向南或向西，沿著日軍預(yù)想的路線潰逃。

他下達了一道讓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的命令：所有部隊，化整為零，不準往西跑，而是掉頭向東、向北，朝著日軍包圍圈最薄弱的結(jié)合部和后方突圍！

一場堪稱戰(zhàn)爭奇跡的大撤退開始了。

近六十萬大軍，沒有出現(xiàn)大亂，沒有全線崩潰。

他們以師、團、營、連為單位，一夜之間仿佛人間蒸發(fā)，化作無數(shù)條細流，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魯南、皖北廣袤的鄉(xiāng)村、山地和青紗帳里。

日本人用近三十萬大軍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在中國遼闊的土地上，被戳得千瘡百孔。

日軍的飛機在天上盤旋，找不到可以轟炸的大部隊。

日軍的追兵在公路上狂奔，找不到可以追擊的中國主力。

更可笑的是，北路和南路的兩支日軍，為了爭奪誰第一個沖進徐州城搶頭功，竟然互相拖后腿，完美地錯過了最后堵截的黃金時間。

5月19日，當興高采烈的日軍終于沖進徐州城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

戰(zhàn)后，日軍參謀本部在復(fù)盤戰(zhàn)事時，臉色鐵青。

他們動用了空前規(guī)模的兵力，投入了巨額的資源，最終的戰(zhàn)果報告上，卻連一個成建制被俘虜?shù)闹袊鴰煻紱]有。

日軍的旗幟插上了徐州的城頭，但他們此戰(zhàn)最大的戰(zhàn)略目標——殲滅中國軍隊主力，卻徹底落了空。

那近六十萬本該被消滅的中國軍人，已經(jīng)化整為零，散布在廣闊的華北平原上，準備在下一個戰(zhàn)場，繼續(xù)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