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偉民

寫作中，行文是既具體又玄妙的一環(huán)。說具體，它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寫的，粒粒分明，看得見，摸得著；說玄妙，都是方塊字，同樣的信息，A作家A排列，B作家B組合，卻帶來差異極大的閱讀體驗。

古代稱這為“文氣”，就像武俠小說里的內(nèi)功，都相信它存在，游走于經(jīng)絡之間，若是問個仔細，又說不上來。

同理，很多人遣詞造句，心里沒譜，筆頭就脫了韁，總是憑習慣憑感覺，于是字句刻板僵硬，掃過去都要“卡”眼睛。你也不能說他的行文有硬傷，就是感覺有毛刺，不順溜，不沉浸。

我當編輯的時候，就提醒過很多新手，行文不要過緊，要放松，不要急，慢慢講。但這種放松不是隨便，也不是放任拉垮，而是外松內(nèi)緊，是“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汪曾祺語）”。

網(wǎng)上有句話：只有拼盡全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我覺得是一個意思。

行文過緊是什么樣子？我認為有幾個特征：

1、用詞模糊：用概括模糊的詞，而非具體精準的詞；

2、句式復雜：愛用結(jié)構(gòu)復雜的長句、從句，而非簡短清爽的短句；

3、裝腔作勢：濫用翻譯腔或?qū)W術(shù)腔，端著，像寫領(lǐng)導講話或論文，就是不好好說話；

4、不真誠：明明沒想透，卻假裝很懂，很著急去講清楚，無奈不得要領(lǐng)，繞了半天都說不到點子上。

我們來模擬一個反例：

經(jīng)驗乃塑造人格之根本，其質(zhì)優(yōu)劣直接決定個體的成長軌跡。正如貧瘠沙漠無法孕育富貴的牡丹，環(huán)境與經(jīng)歷也共同鑄就人生的格局。祥子已徹底融入社會底層生態(tài)，其行為模式與道德標準與同行無異，既非佼佼者亦非劣跡者，純粹一介普通人力車夫。此轉(zhuǎn)變令其內(nèi)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和諧，外界觀感亦隨之改善；烏鴉群體統(tǒng)一為黑色特征，祥子無意凸顯個性，而要追求群體認同感。如此境況下，他自覺較以往更為自在，社交評價亦呈正面趨勢；社會體系中，個體適應性與群體一致性同等重要。

但愿諸位讀完這段，能明白編輯想打作者的心情。這到底是寫啥呢？看了幾遍硬是一點也沒記住。語言是用來承載事實，傳遞道理的，形式要簡單，內(nèi)涵要深刻，才能直擊人心。

上述反例我做了點手腳，它其實是魔改自老舍《駱駝祥子》的選段。我們再來看看原版：

經(jīng)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樣的經(jīng)驗便變成什么樣的人，在沙漠里養(yǎng)不出牡丹來。祥子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夫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么個車夫樣的車夫。這么著，他自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
——老舍《駱駝祥子》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大家之筆，讀起來唇齒留香、余味綿長，像睿智的老者，滿嘴大白話，細品卻是微言大義，還盡顯個人風格，也就是上文所說的“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

寫文說話，若能做到這種高級的松弛感，肯定壞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