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的廣州，廣佛大道上，一位身著紅色衣衫的電動車駕駛員不慎摔倒在地。

這原本只是一則平平無奇的小車禍視頻，卻在 4 月 20 日突然爆火 —— 重新發(fā)布它的，是一名京東外賣騎手。

評論區(qū)里，大量京東外賣員帶著憤怒、憐憫與關切蜂擁而至。

他們?nèi)绱藸繏煲粋€甚至不確定是否為同行的行人，只因為心底對京東外賣的配送時間規(guī)則積郁著不滿——京東外賣平臺要求顯示，騎手們平均需要在20分鐘內(nèi)送達外賣，而在消費者側，超時20分鐘則將獲得免單的權益。

這一時間要求，比美團餓了么要少了將近10分鐘。

出于競爭壓力，京東必須做到比美團餓了么更快。這也意味著，騎手們必須爭分奪秒才能在如此嚴苛的時間里完成訂單，隨之而來的是闖紅燈、車禍等危險。

圖 | 評論區(qū)抨擊京東外賣配送時間短

4月中旬起，“京東外賣” 掀起輿論熱潮：除了號稱要變革外賣行業(yè)、給京東外賣員交五險一金，劉強東親自下場送外賣、宴請騎手的路透照片頻頻刷屏。

但在聲稱要“改變”背后，京東同樣要按照商業(yè)邏輯參與競爭。除了騎手的配送時間之外，同樣被減少的還有出餐時間。

京東外賣要求商家接單后3分鐘內(nèi)必須出餐，否則會被強制退款。

北京簋街知名川菜館“老灶臺張胖子”老板曬出了大量因“超時3分鐘”產(chǎn)生的退款單，質疑道，“現(xiàn)殺活魚光去鱗都要兩分鐘！京東這是要我們改行賣料理包？”

4月25日，京東騎手曬出的另一則截圖，則更進一步的激起了騎手群體的不滿。截圖顯示，在招聘公告中，京東悄悄把“公司為個人承擔五險一金”的表述，加上了限定詞，變成了“一定時間內(nèi)”。

至于這個“一定時間”是多久，沒有人知道。

網(wǎng)絡世界里，各方聲音喧囂匯聚，外賣騎手卻成了被隱“聲” 的群體，所以很難說這則視頻不是京東外賣騎手們作為回應的表態(tài)。

一邊是平臺高調(diào)宣稱的 “行業(yè)變革” 承諾，一邊是騎手們爭分奪秒、對 20 分鐘嚴苛配送時間的無奈抱怨。

當外賣平臺大戰(zhàn)演進至此，作為被爭奪的核心群體，騎手們究竟懷揣著怎樣的想法？又做出了何種選擇？

帶著這些疑問，本期顯微故事將走進外賣騎手們，試圖透過他們的視角，揭開這場 “外賣大戰(zhàn)” 中被忽視的真實聲音，力求從他們的視角去查看本次“外賣大戰(zhàn)”。

以下是關于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宋一寧

編輯 | 卓然

01

撈一筆再說

“這幾天，來我們店里送京東外賣的，基本上都是其他平臺剛注冊的眾包騎手?！?上海一家?guī)斓峡Х鹊目Х葞熇顦氛f。

這家?guī)斓峡Х任挥谏虾?nèi)環(huán)核心地段，周圍有許多寫字樓。據(jù)店里當值的咖啡師介紹，因為京東給予的補貼高，“日常店里10元的咖啡，經(jīng)過京東外賣補貼后只要6.9元”，周圍許多寫字樓的辦公地人員來下單。

在補貼的價格戰(zhàn)下，店里原本每天不足100單的外賣，直接翻了幾倍，僅24日當天下午三點，京東平臺的訂單量就超過450單。

圖 | 訂單編號“JD448”，代表京東外賣平臺上已售賣448單

與此同時，由于京東支付的配送費用較高，“一杯 6.9 元的咖啡，配送距離超過 1 公里、但不足 2 公里時，騎手能拿到 5 元甚至 7 元的配送費”，這吸引了許多其他眾包平臺的騎手到達達注冊，兼職配送京東外賣。

“但真正停掉原本平臺、徹底加入達達（負責配送京東外賣的平臺）的騎手還是少數(shù)?！毕襁@幾天，李樂就經(jīng)常看見“黃衣服”和“藍衣服”來店里接單。

很多騎手也明確表示，目前京東外賣正在補貼，單價高，但是不知道能補貼到幾時、未來如何，所以自己是特地來注冊，趁著如今單量多，先賺一筆再說。

劉文濤就是被京東外賣高補貼吸引來的餓了么眾包騎手之一。

4月21日，在同為眾包朋友的介紹下，劉文濤注冊了承運“京東外賣”訂單的“達達秒送”眾包。

22 日，也就是劉文濤成為京東外賣騎手的第二天，他跑了 10 個小時，平均每單收入 6-7 元，一共賺了 600 多元，超過了他在餓了么每天跑 80 多單、收入 500 多元的水平。

不過，京東外賣的訂單需要外賣員在后臺“拼手速”搶單，或者繳納押金，才能申請進入“騎士小隊”，優(yōu)先搶那些單價更高的單，所以這幾天劉文濤無時無刻都在搶單，計劃跑夠押金加入小隊。

但當問及劉文濤是否考慮就此加入京東外賣時，劉文濤說“除非是京東直接簽約的外賣，不然自己還是得再觀望一下”。

劉文濤解釋，自己跑外賣已經(jīng)有6-7年時間，“4-5年前美團和餓了么平臺也和如今的京東平臺一樣，給眾包騎手的單價高、時間卡的也不緊”，但是隨著競爭加劇、商家和消費者點單增多，對配送要求的提升，所以平臺們越來嚴格”。

劉文濤擔心京東外賣運營一段時間，或者自己度過“新手保護期”后，京東外賣也會開始降低單價、嚴格卡配送時間，“畢竟這兩天，注冊眾包的騎手增多后，單子的配送價格已經(jīng)沒有那么高了?！?/strong>

在江蘇某四線城市跑達達眾包的大陳則直言，自己是為了“趁京東外賣還沒有降到和其他平臺一樣的價格，趕快撈一筆”。

大陳是上個月開始跑京東外賣的，他直言，自己并不看好京東外賣承諾的五險一金、8個小時工作時間等，認為那些“太理想主義”，“都是后話”。

“就眼前來看，京東外賣產(chǎn)品不穩(wěn)定、經(jīng)常出錯；使用的百度地圖，在小區(qū)里精準性不高，誤差大；設計上需要搶單，客服配備也不完善?！?/strong>

大陳舉例說，最近他有一單出了問題，被平臺扣除 10 元罰款，想找客服協(xié)商卻花了 20 分鐘都沒聯(lián)系上，相比而言，美團對于騎手客服有明確的時效考核，騎手幾乎可以隨時都聯(lián)系到客服。

算過經(jīng)濟賬后，大陳覺得 “與其花時間找客服處理，不如多跑幾單更劃算”

，此后便再也沒就任何配送問題聯(lián)系過客服。

“所以，如果沒有低價吸引消費者、高價留住騎手，京東外賣可能會迅速失去市場?！?看不準平臺前景的大陳，這才沒有選擇全部入局“押寶”京東外賣。

在觀望中，大家都想知道，京東外賣下一步將走向何方。

從現(xiàn)實情況來看，京東外賣的入局客觀上為外賣行業(yè)注入了新鮮血液。

在這場“京東外賣”發(fā)起的外賣平臺大戰(zhàn)中，為了爭奪用戶和騎手，各個平臺紛紛讓利，也讓用戶、騎手、商家獲得了短期的好處：

為應對京東外賣，餓了么推出大額優(yōu)惠券，用戶戲謔“平臺大戰(zhàn)，消費者快因喝便宜奶茶喝出糖尿病了”；騎手享受更高配送單價，稱“送半天抵以前送一天”；商家訂單激增，紛紛討論“如何接住這潑天的富貴”。

圖 | 網(wǎng)上的討論

因此，網(wǎng)絡上不少人喊話支持京東外賣，稱贊京東外賣在改變外賣行業(yè)，希望“京東平臺為騎手、商家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環(huán)境”。

但“京東外賣”真的能如其入局初心所言，重塑行業(yè)格局與推動生態(tài)變化嗎？從長遠來看，答案可能是悲觀的。

其中核心原因，是外賣平臺和小哥之間的用工模式不改變，京東外賣就不可能真正解決小哥們面臨的困境。

根據(jù)新華網(wǎng)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我國外賣騎手數(shù)量超過1000萬。管理如此龐大的騎手群體并非易事，平臺通常采用與分包商合作的模式：將配送任務分包給不同企業(yè)，由其招募全職和眾包（兼職）騎手。

為確保分包商提供優(yōu)質服務，平臺制定多項考核標準（如送達時間、背單時長等）；分包商為通過考核、能和平臺續(xù)簽合同，會要求騎手超額完成任務以提交亮眼 “成績單”。

小費就提供了他所在城市的分包商對全職騎手的考核：每天必須工作12小時，背單時間10個小時（連續(xù)接單時間）。

“這也意味著，東哥（劉強東）說的，讓京東外賣的小哥只工作8個小時，根本不可能落實到那些非京東直接簽約的全職騎手上”，小費說。

這也導致“京東外賣”所謂的給“京東的外賣小哥們上五險一金”也成為了文字游戲：大量的眾包小哥，因為是和京東旗下子公司達達形成的合作關系，并不是直接和京東簽約，不屬于京東員工，是否獲得“五險一金”則需要分包商來定奪。

“分包商要盈利，怎會自掏腰包給騎手交五險一金？羊毛出在羊身上，要么壓低每單單價，要么讓騎手自己承擔?！?小費說，這也正是網(wǎng)友質疑 “京東承諾給騎手交五險一金，為何達達騎手未享受” 的原因。

京東外賣的配送時間也屢遭其騎手詬病。

“京東外賣只留給騎手20分鐘時間，又不像美團那樣，對紅燈有預判”，因此小費那些“全職”、背負著分包商考核的同事們，必須爭分奪秒送外賣。闖紅燈、逆行、穿小路……“他們都是拿命再跑”。

這也是小費堅決不做達達全職騎手的原因?！爸灰职棠Ｊ酱罅看嬖?，我們騎手不是跟京東這樣的公司直接簽約，就不可能真正改變我們騎手的生存困境”，小費說。

曾經(jīng)體驗過半年騎手生活的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魯翔則覺得京東外賣提出的“品質外賣”難以實現(xiàn)。

作為一名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經(jīng)理，魯翔提出了他的看法，“外賣有個不可能三角：效率、質量、和價格”，即在這三者之間，平臺必須放棄一角。

“京東外賣主打品質，就需在價格或效率上妥協(xié)。但用餐高峰期僅有幾個小時，極考驗餐廳出餐速度：若品質商家想承接高峰訂單，要么用預制菜，要么提高價格?！?/strong>在魯翔看來，無論選擇哪種方式，品質商家后期都會面臨供應能力瓶頸，最終仍需依賴 “共享廚房” 商家才能解決。

“而且這些共享廚房商家扎堆，也方便騎手一次性取單。事實上，這些商家也供應了絕大部分的外賣?！濒斚枵f。

圖 | 專做外賣的共享廚房，一個隔間就是一家店鋪

這一點也得到了大陳的印證：“京東外賣上確實有小作坊出餐。其他平臺花十年都沒能杜絕小作坊問題，京東也很難做到的?！?/p>

另一方面，相比 “革新外賣行業(yè)”，京東更需緊急處理達達老騎手與新騎手的利益沖突。

“京東近期以高額補貼吸引大量新騎手，還設置新手保護期，導致我們老騎手單量減少。” 小費說，他已連續(xù)多日訂單量下降，收入從日均 200 元降至不足 200 元。

如今，他和同事聊起其他平臺騎手來達達 “搶單” 時，難免心生怨氣。

事實上，“單量”和騎手之間的矛盾，也確實是京東外賣必須即刻解決的問題。

公開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 3 月，京東旗下達達秒送活躍騎手約 130 萬，而 4 月 22 日京東外賣單日最高訂單量為 1000 萬單。按此計算，每位騎手日均單量不足 8 單，而成熟騎手日均可送 80 單。

大量從其他平臺涌入的成熟騎手，若京東無法將訂單量提升一個數(shù)量級，必然面臨部分騎手無單可接、批量流失的局面。

但訂單量提升又繞不開 “效率、質量、價格” 的三角難題：要么妥協(xié)引入共享廚房，以高效低價提升單量；要么維持現(xiàn)狀，任由騎手流動。

此外，曾寄望于京東低傭金的商家也開始動搖。

以李樂所在的庫迪咖啡為例，因品牌直接與京東合作，且依托 “瑞幸” 的資本支持，能在補貼大戰(zhàn)中獲益。

但對小商家而言，價格戰(zhàn)可能是致命的：一來可能摧毀價格體系，導致無補貼即無消費；二來訂單暴增時，商家短期內(nèi)難以承接，又不敢貿(mào)然擴張人力防止以后訂單回落帶來的人力閑置，因此極其容易損害口碑。

更值得注意的是，隨著京東補貼力度收縮，商家需承擔部分補貼費用，不少商家開始質疑起“京東平臺是不是會違背初心”，從而選擇將京東與其他平臺的活動力度調(diào)至一致，避免 “選邊站隊”。

“別看現(xiàn)在東哥搞得火熱，上層‘神仙打架’，最后扛起一地雞毛的，還不是我們騎手和商家?！?/strong>小費的感慨道。

不得不承認，在京東入局外賣行業(yè)的過程中，派劉強東親自送外賣實在是一記高招。

圖 | 網(wǎng)友偶遇劉強東送外賣，圖源網(wǎng)絡

各種路透照片里，“東哥”身著紅色戰(zhàn)衣，騎著小電輪，就迅速占據(jù)了熱搜，引起了全網(wǎng)的熱議。

在這些議論中，輿論主要分為三派：

第一派是 “支持東哥” 的聲音。例如騎手劉文濤，就對劉強東體驗騎手生活的舉動頗為感動：“這么大的老板愿意來感受我們的工作，挺讓人激動的?！?/p>

第二派以消費者為主，持“無所謂，只要實惠”的態(tài)度，他們直言 “未來哪個平臺便宜、好用，就選哪個”。

第三派，則認為這是“輿論戰(zhàn)”，是京東推出其老板來打輿論戰(zhàn)，用以掩蓋自身實力、產(chǎn)品不足的策略。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經(jīng)理出身的魯翔就稱之為這是“用公關傳播PK市場傳播”經(jīng)典案例。

從公開數(shù)據(jù)看，4 月 22 日京東外賣訂單量達到峰值 1000 萬單；而美團外賣 2024 年日均訂單約 6200 萬單，立秋當日峰值達 9800 萬單，活躍商戶超 1450 萬，騎手規(guī)模達 336 萬。

此外，社交平臺上仍有大量騎手吐槽京東外賣產(chǎn)品功能難用、用戶抱怨配送延遲等問題。

顯然，京東外賣要超越美團，仍有漫長的路要走。既然如此，為何京東外賣不選擇低調(diào)蟄伏，反而高舉高打、公開喊話行業(yè) “某些平臺”？

為了搞清楚這一點，顯微故事聯(lián)系到曾在京東工作的相關人士，對方透露：“自 2023 年京東采銷團隊質疑李佳琦要求品牌‘二選一’，相關業(yè)務顯著增長并嘗到甜頭后，內(nèi)部公關團隊逐漸形成了主動制造話題、主動出擊的氛圍?！?/strong>

知情人士進一步表示，本次外賣業(yè)務引發(fā)的輿論大戰(zhàn)，“很可能是公司公關部接到指示，要求主動發(fā)起攻勢”。

這背后邏輯不難理解：在流量為王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輿論熱度和話題吸引力本就是最直接的競爭武器。

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向來沒有新鮮事，一切行為的底層邏輯都是商業(yè)利益，這早已不是秘密。

但還是希望，東哥在追求商業(yè)成功的同時，能真正為騎手群體考慮：除了落實五險一金，也投入資源優(yōu)化地圖導航、后臺算法等基礎設施，讓騎手不必再為趕時間而 “闖紅燈”。

畢竟那一聲“兄弟們”，曾讓許多騎手真心動容。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首圖、封面均由AI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