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盲眼的算命先生在街道上行走，一群人圍著他指指點點，赫然可見的是他滿臉的血跡。

陰鷙詭異的氣氛籠罩在大銀幕上。隨后，一個眼神則把觀眾徹底拉進了故事。

警察局長薛至武來到了醬園弄的陋室之中，隨著手電筒的光亮照射，血腥的兇案現(xiàn)場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血跡與斷肢猶在，隔著大銀幕似乎都能聞到腥味，一個女人蜷縮在角落里，一回頭，卻讓人心驚。

眼睛是血紅色的，眼神里有驚恐有無助更有一絲解脫的意味，我很難相信這樣的眼神來自于人類，因為這個眼神里沒有靈魂，只有小動物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后的神態(tài)。

她是詹周氏，一個無名無姓的殺夫兇手

她是電影《醬園弄·懸案》的主角。

在陳可辛精準而冷厲的鏡頭下，章子怡用一個眼神將觀眾帶回到了八十年前的舊上海，帶回到了醬園弄。

影片上映之前，便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年度期待，是因為頂配的演員陣容，也是因為我很好奇陳可辛會如何去呈現(xiàn)這樣一個“奇案”。

他的切入點就在片名里。

案件本身是“奇案”，但陳可辛并沒有把重點放在呈現(xiàn)奇觀上。兇案現(xiàn)場的血腥還原，只是為了讓觀眾體會到某種真實感。

“懸”字才是敘事的關(guān)鍵。懸，是懸而未決，是案件擺在那里，卻無法蓋棺定論。懸案與疑案不同，這起懸而未決，是多方原因造成，不是因為真相有多難查明，而是因為案件發(fā)生在特殊時期，又牽涉到多方勢力。

而且，懸著的不僅是案情，也是詹周氏的命運。

于是，我們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圍繞著殺夫案登場亮相。換而言之，陳可辛真正想拍的，不是殺夫案的過程，甚至不是前因后果，而是一幅因案件而交織在一起的舊上海群像。

導(dǎo)演深知，造成悲劇的根本原因，不是個體的暴力，而是時代的頑疾。

當(dāng)然，時代也是由人組成的，塑造出了群像，觀眾才能一睹時代真面。

這幅群像的第一層色彩，是暴力。

是家庭暴力，也是社會暴力，是來自于舊有秩序的暴力，也是來自于現(xiàn)行權(quán)力的暴力。

詹云影對妻子的長期施暴，是舊社會家庭倫理秩序的體現(xiàn)。

詹云影好賭、家暴，但詹周氏從未想過離開詹云影。她努力干活替夫還債，換來的只是拳打腳踢，她卻還是一忍再忍，懇求對方不再賭博，懇求對方手下留情。

直到忍無可忍，直到拔刀相向。

暴力的根源，是在詹云影的眼里，妻子只是自己的附屬品，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反抗的資本。

同樣將詹周氏視作物品的，還有警察局長薛至武。

薛至武與詹周氏的對手戲，是全片的精華所在。薛至武是執(zhí)法者，卻不代表正義，他是混亂時代中的投機者，在汪偽政府統(tǒng)治下的上海做了漢奸，他信奉權(quán)力，無視道德，而詹周氏的出現(xiàn)，則一次次地挑戰(zhàn)著他的認知。

薛至武對詹周氏的逼供，讓噩夢般的暴力場景在詹周氏身上重現(xiàn)，詹周氏喚起了動物般的本能，她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和肢體動作求饒，卻讓薛至武膽戰(zhàn)心驚。

他在詹周氏求饒的眼神里看到了獸性，那一刻他意識到，詹周氏不是一件供自己向上級邀功的物品，而是一個有反抗本能的人。

所以，他選擇去馴服詹周氏。那場薛至武居高臨下看著一頭嗜血的黑豬追逐詹周氏的戲，堪稱名場面，他對詹周氏的凌虐，并不只是為了查出那個失蹤的頭顱在哪，他是在向詹周氏示威，更是為了重建自己內(nèi)心有些被撼動的秩序。

陳可辛刻畫薛至武這個角色，沒有廢戲。劇院里，他收報社副主編的金條答應(yīng)殺掉獄中的主編，是唯利是圖的表現(xiàn)，放走主編吳玲，體現(xiàn)出的也不是善意，而是他的自負與傲慢，他享受權(quán)力帶給自己的快感，生殺予奪，盡在一念之間，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籌碼，都是工具。

正因如此，大廈將傾之際，失去了權(quán)力庇護的他才會徹底瘋狂，施暴者最擔(dān)心的宿命，正是成為暴力機器下的犧牲品，當(dāng)已經(jīng)完成覺醒的詹周氏與薛至武再次對視，薛至武明白，攻守之勢已異，時代在悄然扭轉(zhuǎn)。扭轉(zhuǎn)時代的也從來都不是時代本身，而是時代洪流中敢于求新求變的人。

詹云影和薛至武都代表著舊時代，他們處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的優(yōu)勢地位，卻始終帶著賭徒心理去搏命，詹云影賭博，是妄想暴富，輸?shù)袅思彝ヒ草數(shù)袅俗约?，薛至武投機，是想在動蕩的時局中求一個前程，最終也是丟掉了一切，被時代拋棄。

現(xiàn)實中，詹周氏的命運被改寫，最關(guān)鍵的外因是作家蘇青用一篇文章引來了社會各界對她的關(guān)注和同情，影片中，則是作家西林與獄友王許梅的共同托舉，讓詹周氏的案子有了轉(zhuǎn)機，也讓詹周氏自己完成了自我意識的覺醒。

這就要說到影片的英文片名，She's Got No Name。

殺夫兇手詹周氏，其實一直都沒有名字，她是詹云影的妻子，是驚天血案的嫌疑人，是社會輿論的焦點，甚至是多方勢力斗爭的工具。但她唯獨不是她自己，不是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

詹，是丈夫的姓，查閱資料我們會得知，連周，都是養(yǎng)父的姓，并不是她的本姓。

她是真正意義上的無名之輩，沒有名字，沒有自我，沒有人格，沒有權(quán)利。

影片中作家西林反復(fù)提及易卜生筆下離家出走的娜拉，她引用了魯迅先生的名句：

娜拉走后會怎樣？要么墮落，要么回來。

第三條路存在嗎？或許可以通過女性之間的互助與女性自己的抗?fàn)幈蛔叱鰜怼?/p>

作為舊時代新女性的代表，西林的形象在影片中鮮明而有力，干練的短發(fā)，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的西林，是為女性群體發(fā)聲的戰(zhàn)士，戴上假發(fā)，出現(xiàn)在人群之中，她也是灰暗時代中的一抹光亮。

如果說西林是光，王許梅則是熱。

王許梅是監(jiān)獄里的大姐大，是昔日上海灘名利場上的交際花，也是與詹周氏一樣有著悲慘命運的時代犧牲品，是無數(shù)被侮辱被損害的女性的縮影。

她以極大的善意給了詹周氏生存的希望，是她讓詹周氏學(xué)會認出自己名字的三個字，雖然那根本稱不上是名字，是她得知詹周氏被判死刑后弄來了蛋糕給詹周氏吃，因為詹周氏說過，她做工回家看到過櫥窗里的蛋糕，最大的心愿就是嘗嘗蛋糕的味道。

這是女性之間的互助，是同命人之間的托舉。我永遠都忘不了王許梅臨刑時猛力捶打自己肚子的畫面，她無助、絕望、崩潰、憤恨，那一刻，她恨的或許不只是帶給他悲劇的男性，更是吃人的世道。

小人物的面目在這幅群像中同樣清晰。

那個年長的修女老嬤嬤，身上有著令人動容的復(fù)雜性，她有善意，但也唯利是圖，她收了王許梅的錢幫她用懷孕的證明脫罪，卻在趕到刑場時只看到了王許梅的尸體，于是，她動了惻隱之心，想用懷孕證明幫詹周氏免死，但同時，她也有自己的目的，向西林求財?shù)男袨?，似乎又給她的善意蒙上了一層陰影。

但這正是人性的真相，沒有什么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是始終出現(xiàn)在影片中的人群，冷漠圍觀的是他們，喊打喊殺的是他們，呼吁發(fā)聲的也是他們。

與詹周氏一樣，在時代的滔天巨浪之下，所有人都是渺小的，像是一粒塵埃，不管是曾權(quán)力熏心如薛至武，還是曾受盡摧殘如詹周氏，都是被時代推著在走，無力抗拒，無法掙脫。

八十年后的今天，新時代早已到來，但詹周氏的故事卻依然有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她的沉默依然震耳欲聾，她的眼神足以穿透歲月。

陳可辛所做的事情，是用電影為觀眾與那幅舊時代群像完成了對話，他借詹周氏的故事發(fā)問，答案則留在了觀眾心中。

1.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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