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天推薦陳丹青的這篇文章，是他在“這就是民國”活動上的發(fā)言?？词莵y象，其實背后體現(xiàn)的是當時文化的多樣性和文人的自由之精神。

民國的事情很無厘頭

我曾問我父親上海解放是什么情況，他說就聽到外面炮響，然后很多國民黨軍人就沒有槍了，也不知道去哪去，電影院照樣放電影。我是解放以后生的，很晚才知道民國到底怎么回事，我們小學的時候全班帶著去看電影《人民公敵蔣介石》，最害怕的鏡頭就是不斷槍斃人，所以，小時候?qū)γ駠挠∠缶褪菢寯廊恕?/p>

解放前夕，國民黨在上海馬路上槍斃人。只要拍到那段時間的影像，海外電影，中國電影都會重復這樣的片段。我很大以后才明白過來，小時候我父母給我講的事情都是民國的事情，也明白我的父母是民國的干部子弟，我在自己的雜文里也寫過。

我現(xiàn)在才明白應該多聽聽父母說過去的事情，因為他們說的是第一手資料。

我母親家在浙江寧波慈溪，離蔣介石故鄉(xiāng)也很近，大概在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我母親就離開家，因為我的外婆去世了，我外公又娶了一個新外婆，我母親就走了。當時就有消息說“張家小姐投筆從戎”。其實我母親當時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孩，跟著當?shù)匾恍┲袑W教師和無業(yè)青年要去抗戰(zhàn)。民國的事情很無厘頭，當時想什么事情就去做了。

這幾代人缺乏想象，民國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當時已經(jīng)有延安了，但是太遠我母親沒有去，就到國民黨那里去。又到了武漢，武漢收編以后，就被分到宣傳隊，然后輾轉(zhuǎn)到安徽大別山一帶，專門演出抗日救亡小話劇給前線士兵看，但從來沒有打過仗，也沒有建過業(yè)，一天到晚就是行軍、開會。我媽媽很大了才明白，開會的全是共產(chǎn)黨，國民黨當時在江浙、安徽的部隊宣傳這一塊滲入的都是共產(chǎn)黨，這也是民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我關于民國的胡說八道，也是在講共和國的事情，兩個做對比，我們這幾代人缺乏想象，民國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母親如果一路跟他們混下去，解放以后能混個干部當，因為當時中國最早做話劇、編劇的一批前輩就在她開會的那群人里。每天行軍以后，吃完飯就開始開會，就是要你檢查，你今天心里想些什么，這個思想是資產(chǎn)階級作風?？墒切↑h員錢分下來又自己吞掉，平常偷偷談戀愛，我母親沒有政治覺悟，覺得跟這些人在一起講話講不過他們，所以我母親沒有繼續(xù)參加革命，到抗戰(zhàn)晚期就走掉了。這是我母親的經(jīng)歷。

文明國的差別

我母親現(xiàn)在還在給我糾正錯別字，我說你16歲走，沒有念過書中文怎么這么好，你的老師是誰？他說是一個漢奸。日本人來了以后，日子得過下去，有一個漢奸，1927年他從日本留學回來，中文是他教的。我那么一點點會念唐詩是我母親教我的，我母親是漢奸教的，我母親的英文也是他教的。當時這么一個小鎮(zhèn)上的老師是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兼教古文和英文，顯然他日文也不錯。我很想知道今天小鎮(zhèn)上一個中學老師和小學老師能不能兼教中文和英文，這是現(xiàn)在文明國的差別。

我現(xiàn)在有一種緊迫感

我父親在廣東，祖父是1927年黃埔軍校第7期畢業(yè)，畢業(yè)以后是管憲兵的。我就問父親你當時上學怎么樣？我父親說是好學生，成績好，一路學上來的。他最近也跟我說一個細節(jié)，原來兼他的中學校長的人，同時是廣州的特務頭子，這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他真的是有學問可以當校長，自己要兼課，這個細節(jié)我是最近才問出來的。

我現(xiàn)在有一種緊迫感，希望從母親那里多知道一些他們的往事。今天的70后、80后的父母，差不多就是我這一代人，我們可以跟孩子回憶50年代，但是我們沒法回憶上一朝的事情。我歷史知識太少，中國這么多改朝換代，但是沒有一次改朝換代像現(xiàn)在這樣徹底。

民國話語和共和國的話語斷層

我本來想講講民國文藝方面的事情，不湊巧，我的另外一本講魯迅的合集沒有出來。最近講的一篇是魯迅和美術(shù)的關系。我在講完以后，想想還有很多資料要填進去，填了一個補記，我抄了三份東西在上面，一是魯迅每年書單，我選了兩張。

魯迅到上海以后，大量的買西洋畫冊，我選了1928和1931年兩份書單，1931年，包括世界日本美術(shù)全集，還有宋朝的畫集，民國時期的畫集，西洋前衛(wèi)藝術(shù)畫集，加起來有100多種，占他每年購書的1/5。二是我抄了大概20多封信，魯迅寫給當時的左翼青年，非常平實、親切。關于魯迅和左翼的關系，他和畫家的來往很密切。有興趣看看他和左翼的來往，可能我們會看到另外一個層面。最后就是魯迅寫了一個《北平敘》，這是一篇很漂亮的文言文，建國以后不允許用這樣的文言文，也沒有學者可以用這么漂亮的文言來寫文論，我們這一代肯定沒有，這里就牽涉到民國和共和國的話語斷層。

我相信大家跟臺灣朋友交往都會有這個感觸，兩邊語言不一樣，這里面細節(jié)很多，比如張大春主持，大家可以開開眼，他這一套語言，我相信在大陸大家能夠遇到的主持人當中不太容易見到。我女兒從國外回來，她完全不會寫中文，也不會讀中文，她看聯(lián)歡會就說這個主持人很好，我說這個主持人是從臺灣來的。臺灣主持人未必在說文言文，用詞上也未必跟我們有太大差異，但是一路講下來，作風是兩樣的。

亂象民國文藝，其實也就是當時的自由

我以民國范兒來想今天的情況，才明白民國文藝一個亂象，其實也就是當時的自由。在魯迅的筆下，國民黨時代，他的書很多都被禁，剛才講到審查報紙的問題，所謂官廳是檢查局審的。

這說明民國很多行政系統(tǒng)不完善，統(tǒng)治系統(tǒng)還很幼稚，有黨治，有審查，有逮捕，有槍斃，有鎮(zhèn)壓，都有，但是跟我們后來能夠經(jīng)歷的這么完善，這么奏效，這么強大，不是小巫見大巫的差別。

完成強國夢，但在立人上應羞愧

我要說一句，民國人沒有得到的理想應該說實現(xiàn)了，因為民國無非想做兩件事情，一是強國，一是立人。強國這件事情上，民國看到共和國，那是羞愧難言，比衛(wèi)星、比核武器，沒法比，可是在立人這一塊，我相信共和國一直到今天的人，看到民國還是很羞愧，要論做人的堂堂正正，敢作敢當，我們在民國人面前根本沒有資格說，全是奴才，我在所有大學看到都是奴才，當然我本人是資深奴才，這是民國人完全看不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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