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不緊不慢，敲在青瓦上，暈開一片潮濕的墨色。

我坐在廊下，手里捧著一盞溫茶，看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砸開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正院那邊，隱約傳來我兒子沈明哲壓抑的哭聲，間或夾雜著兒媳婦王氏的低聲勸慰。

他們已經(jīng)沒錢了。

確切地說，是沈家，這個由我一手扶持起來的錦繡門庭，賬上已經(jīng)沒有可以隨意支取的活錢了。

我端起茶杯，吹開裊裊的熱氣，呷了一口。

茶是今年的新龍井，入口微苦，回甘清冽。

就像這人生。

我的大丫鬟玉珠撐著傘，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我身邊站定，低聲說：“大少爺和少奶奶還在外頭跪著，老夫人，這雨……”

我沒看她，目光依舊落在雨簾上。

“讓他跪?！?/p>

我說。

“跪到想明白為止?！?/p>

玉珠不再多言，只是將傘往我這邊又傾了傾，擋住斜飄進(jìn)來的幾絲冷雨。

正院里的人，包括我的丈夫，沈敬堯，大概都以為我是在鬧脾氣。

以為我用這種方式，來報復(fù)他兩個月前抬進(jìn)門的那房姨太太。

他們想錯了。

我林婉君這一生，從不做虧本的買賣，更不打無準(zhǔn)備的仗。

這場雨，不過是我早已算好的，收網(wǎng)時的一點應(yīng)景罷了。

壹：觸發(fā)

事情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那天也是個雨天，比今天大得多，像是天漏了個窟窿。

我照例在書房對這個月的總賬。沈家的生意攤子鋪得大，從絲綢到茶葉，從南貨到北運，每一筆流水都要經(jīng)我的手。

沈敬堯是讀書人出身，于算學(xué)一道不甚精通，或者說，是不屑于精通。

我們的結(jié)合，本就是一場交易。

他需要我林家的萬貫家財做根基，撐起他沈氏一族的門楣；我需要他“探花郎”的功名做庇護(hù)，讓商賈之家也能在士農(nóng)工商的世道里站得穩(wěn)當(dāng)。

我們是合伙人，婚姻是我們的契約。

幾十年來，我為這份契約付出了我全部的精明與心血。

他則提供了名望、體面，以及一個正妻該有的一切尊重。

在人前，我們是相敬如賓的模范夫妻。

我一直以為，這份契約會這樣平穩(wěn)地履行下去，直到我們都老去。

直到我翻開那本記錄著“南風(fēng)茶樓”支出的分賬。

南風(fēng)茶樓是沈家名下的一處產(chǎn)業(yè)，主要用來招待往來客商，迎來送往，開銷一向不菲。

但這個月的賬目，卻多了一筆奇怪的固定支出。

“安姑娘，月例，五十兩。”

連續(xù)三個月，雷打不動。

我拿著賬本的手，微微一頓。

沈家的下人，月錢最高的管事也不過十兩。一個茶樓的姑娘，是誰家的千金，值得這個價？

我的指腹摩挲著“安姑娘”那三個字，心里像被一根極細(xì)的針，輕輕刺了一下。

不疼，但很清晰。

我沒有聲張，只是將那頁紙折了個角。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個最耐心的獵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我的獵物。

沈敬堯最近似乎很喜歡去南風(fēng)茶樓。

他會說，是約了某位同科，或是見了哪個商行的掌柜。

他回來的時辰也晚了些，身上帶著淡淡的茶香，還有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的，屬于年輕姑娘的、清甜的梔子花香。

他會解釋，是茶樓新熏的香。

他解釋的時候，眼神會不自覺地飄移一瞬。

我們做了三十年夫妻，他喉結(jié)每一次微小的滾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依舊什么都沒說。

只是吩咐賬房，以后各處產(chǎn)業(yè)的流水細(xì)目，不必匯總，直接將原始賬冊送到我這里來。

證據(jù)，要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就像做生意，簽契約前，要把對方的底細(xì)摸得一清二楚。

很快，新的證據(jù)鏈就送到了我的手上。

城西那處新買的，帶著個小花園的兩進(jìn)院子，房契上寫的不是沈家的采買，而是沈敬堯的私印。

而那五十兩的月例，也從茶樓的賬上，轉(zhuǎn)到了一個獨立的錢莊戶頭，戶主，叫“柳如安”。

安。

小安。

我看著那張房契的拓印本，心里那根針，又往深處刺進(jìn)了一分。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個場景。

一個年輕、干凈、眼眸里帶著崇拜的姑娘，柔順地靠在他的身邊，用吳儂軟語喚他“敬堯”。

而他，我那個一向自詡風(fēng)骨的丈夫，大概會覺得，自己終于擺脫了銅臭味，尋到了紅袖添香的知己。

我將那張紙，連同之前的賬目，一起放進(jìn)了一個上了鎖的樟木盒子里。

時機未到。

我需要一個最合適的時機，不是為了撕破臉，而是為了重新談判，修改我們的契約。

畢竟，是合伙人先違了約。

貳：對峙

我選的日子，是我們的成婚三十年紀(jì)念日。

那天，我讓廚房做了一大桌子他愛吃的菜。

松鼠鱖魚、碧螺蝦仁、櫻桃肉……都是地道的蘇幫菜，甜得恰到好處。

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我沒讓他們回來，偌大的飯廳里，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燭光搖曳，映得他鬢角的白發(fā)格外顯眼。

他很高興，喝了兩杯溫好的黃酒，臉頰微微泛紅。

“婉君，辛苦你了?！彼e起酒杯，“這三十年，沈家多虧有你。”

這是他的客套話，也是真心話。

我笑了笑，也舉杯與他碰了一下。

“應(yīng)該的，我們是夫妻。”

我特意加重了“夫妻”兩個字。

他眼里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隨即又化開。

“是啊，夫妻。”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我讓下人都退了出去。

然后，我從袖中拿出那個樟木盒子，放在了桌子中央。

“敬堯，有件東西，想請你過目?！?/p>

他臉上的酒意褪去了幾分，眼神里帶著一絲疑惑。

“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p>

我的語氣很平靜，就像在談?wù)摻裉斓奶鞖狻?/p>

他遲疑著，伸出手，打開了盒子的銅扣。

當(dāng)他看到里面的賬冊和房契拓本時，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徹底消失了。

他猛地抬頭看我，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飯廳里靜得可怕，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我沒有哭，也沒有鬧。

我甚至還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五十兩一個月，再加上一座兩進(jìn)的院子。敬堯，你這位紅顏知己，比我當(dāng)年跟著你吃糠咽菜時，金貴多了。”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婉君，你……你聽我解釋……”他的聲音干澀沙啞。

“解釋？”我放下酒杯，看著他，“是解釋她有多年輕貌美，還是解釋她有多懂你的詩詞歌賦？”

“我……”

“或者，是解釋你每次從她那里回來，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梔子花香？”

他徹底說不出話了。

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手在桌子底下，攥得死緊。

我看著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心里沒有報復(fù)的快感，只有一種冰冷的疲憊。

“沈敬堯?！蔽业谝淮芜B名帶姓地叫他。

“我們的婚姻，是一份契約。你主外，我主內(nèi)。你給我體面，我給你富貴。三十年來，我自問，沒有一條違背過契約?！?/p>

“你主理家中庶務(wù)，教養(yǎng)子女，每一件都做得很好?！彼奔钡剞q解。

“是嗎？”我輕笑一聲，“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條?！?/p>

“忠誠。”

“忠誠不是恩賜，是義務(wù)。是你作為‘沈敬堯’這個身份，對我這個‘林婉君’，最基本的義務(wù)?！?/p>

“現(xiàn)在，你違約了。”

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所以，我們要來談?wù)?，違約的代價?！?/p>

那一刻，我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我的丈夫。

我們是站在談判桌兩端的對手。

而我，手握他全部的命脈。

叁：會談

第二天，我派人去城西的院子，“請”來了那位柳如安姑娘。

地點，我選在了沈家的正廳。

我端坐在主位上，左手邊是面如死灰的沈敬堯。

柳如安被帶進(jìn)來的時候，顯然是嚇壞了。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裙，頭發(fā)簡單地挽著，一張小臉毫無血色。

確實很年輕，大概只有我兒子明哲的年紀(jì)。

干凈，脆弱，像一朵風(fēng)雨里飄搖的小白花。

她一進(jìn)來，就跪下了，瑟瑟發(fā)抖。

“民女……民女柳如安，拜見沈老夫人，沈老爺?！?/p>

她的聲音也如她的人一樣，細(xì)細(xì)的，帶著哭腔。

沈敬堯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去扶她。

我一個冰冷的眼神掃過去，他僵在了原地。

“柳姑娘，不必多禮，請坐?！蔽抑噶酥赶率椎囊粡堃巫印?/p>

她不敢動，只是抬頭，用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無助地看向沈敬堯。

那眼神，是求救，也是依賴。

我心里冷笑。

這世上，最沒用的就是男人的庇護(hù)。

當(dāng)他自身難保時，他許諾給你的一切，都會變成壓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坐吧?！蔽壹又亓苏Z氣。

她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來，在椅子上坐了半個臀部。

“柳姑娘，今年多大了？”我開始了我今天的“審問”。

“回……回老夫人，民女……十八?！?/p>

“家住何方，家中還有何人？”

“民女是蘇州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弟弟……”

一問一答，我很快就弄清了她的底細(xì)。

父母雙亡的孤女，帶著一個年幼的弟弟，在茶樓賣唱為生。

然后，她遇到了風(fēng)度翩翩、出手闊綽的沈老爺。

他為她贖身，給她一個家，聽她唱曲，同她談心。

她覺得，自己遇到了救世主。

一個很俗套的故事。

“你喜歡他什么？”我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柳如安愣住了，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

她偷偷看了一眼沈敬堯，臉頰泛起一抹紅暈，低聲說：“老爺他……他待我很好，很溫柔。他懂我唱的詞，也……也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p>

“安穩(wěn)？”我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覺得有些好笑。

“你所謂的安穩(wěn)，是這所宅子，是每個月五十兩的銀子，還是他這個人？”

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

“柳姑娘，”我打斷她，“我今天請你來，不是要聽你們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也不是要對你喊打喊殺?！?/p>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一件事?！?/p>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所謂的‘安穩(wěn)’，都來自于我，而不是他。”

“這座宅子，是我林家的錢買的。那五十兩銀子，是我林家產(chǎn)業(yè)的盈利。就連他沈敬堯這個人，他今日的體面、風(fēng)光，也是靠著我林家的財力撐起來的。”

“說得再直白一點，我是東家，他是掌柜。你，不過是掌柜一時興起，用東家的錢，買回來的一個玩意兒?！?/p>

我的話很殘忍，像一把刀子，將那層溫情脈脈的紗布，狠狠劃開。

柳如安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沈敬堯的臉，則漲成了豬肝色。

“婉君！你夠了！”他終于忍不住，低吼出聲。

“夠？”我轉(zhuǎn)頭看他，眼神比外面的雨還要冷。

“沈敬堯，你有什么資格說夠？”

“你用著我的錢，養(yǎng)著外面的女人，給我林家的臉面上抹黑，你現(xiàn)在跟我說夠了？”

“我告訴你，今天這事，還沒完?！?/p>

我重新坐回主位，看著他們兩個。

一個驚懼，一個羞憤。

“現(xiàn)在，我們來談條件?！?/p>

“柳如安，你想進(jìn)沈家的門，可以?！?/p>

“但不是做姨太太?！?/p>

“沈家不缺伺候人的下人。你若愿意，就簽了這張賣身契，以后在后院做個粗使丫頭，管你吃穿，你弟弟的病，我也可以找人給他治?！?/p>

我讓玉珠將早就準(zhǔn)備好的契約，放到了柳如安面前。

“若是不愿意，也可以。”

“城西的院子，我會收回。錢莊的戶頭，即刻凍結(jié)。你和你弟弟，從哪里來，回哪里去?！?/p>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考慮?！?/p>

說完，我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整個正廳，死一般的寂靜。

我能聽到柳如安壓抑的抽泣聲，和沈敬堯粗重的呼吸聲。

他在做天人交戰(zhàn)。

他的風(fēng)骨，他的顏面，他的愛情，在這一刻，被我用最赤裸裸的現(xiàn)實，碾得粉碎。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就到了。

我睜開眼。

柳如安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但她還是拿起了那支筆，在賣身契上，顫抖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做出了最聰明的選擇。

因為她知道，沒有了沈敬??，她什么都不是。

而沈敬堯，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他只是看著那張薄薄的契約，仿佛看著自己被公開處刑的判決書。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肆：誠談

柳如安被帶去了后罩房，由一個老成的婆子管教。

正廳里，又只剩下我和沈敬堯。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你滿意了？”他終于開口，聲音里滿是疲憊和怨恨。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一個靠著妻子才能活下去的廢物嗎？”

“你當(dāng)眾羞辱我，羞辱她，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可悲。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糾結(jié)他那點可笑的自尊。

“沈敬堯，我羞辱你了嗎？”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三十年前，你中探花，圣上欽點，何等風(fēng)光?？赡銊e忘了，你那一年的京城使費，打點各路門神的銀子，是誰給你出的？”

“你外放做縣令，政績斐然，百姓稱頌。可你別忘了，你修橋鋪路，賑濟(jì)災(zāi)民的銀子，是誰從牙縫里給你省出來的？”

“這個家，這家里的每一個下人，明哲和明慧的教養(yǎng)，哪一樣，不是靠著我林家的嫁妝和我的經(jīng)營在支撐？”

“我從沒想過讓你當(dāng)廢物。我只想讓你當(dāng)個體面的、受人尊敬的沈老爺。我以為，這是我們早就達(dá)成的共識?！?/p>

“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回報我的？”

“你拿著我辛苦賺來的錢，去給別的女人買‘安穩(wěn)’。你讓她覺得，你是她的天，是她的英雄。”

“沈敬堯，你有沒有想過，你扮演英雄的本錢，是我給你的?！?/p>

我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扎進(jìn)他的心里。

他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脆弱的樣子。

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許久，他才放下手，眼眶通紅。

“婉君，我對不起你?！?/p>

“我只是……只是覺得累?！?/p>

“這些年，家里家外都是你說了算。生意上的事，我插不上嘴。孩子們的事，你也安排得妥妥當(dāng)帖。我好像……好像在這個家里，成了一個多余的人?！?/p>

“在外面，人人都說沈探花清高，說沈老爺有風(fēng)骨。可回到家，我看到你打算盤的樣子，我就覺得自己……很沒用。”

“小安她……她不一樣。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被仰望的?！?/p>

我靜靜地聽著。

這是三十年來，他第一次向我袒露他內(nèi)心的黑洞。

原來，我以為的“各司其職”，在他看來，是“無能為力”。

我以為的“大權(quán)在握”，在他看來，是“被剝奪感”。

我沉默了很久。

“所以，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他搖了搖頭，滿眼苦澀。

“不是理由，是……是我的懦弱和自私?！?/p>

“婉君，我知道錯了。你把她……送走吧。我們……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乞求。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沈敬堯，我們回不去了?！?/p>

“鏡子破了，就算黏起來，也還是有裂痕?！?/p>

“而且，我為什么要送走她？”

他愣住了。

“把她留在眼皮子底下，讓你時時刻刻記得，你犯過的錯，你付出的代價。這難道不是更好嗎？”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將另一份文件，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這是我們新的契約?！?/p>

“簽了它?！?/p>

伍：規(guī)則

那是一份財產(chǎn)分割與管理權(quán)的轉(zhuǎn)讓協(xié)議。

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沈家名下所有田產(chǎn)、商鋪、宅院，即日起，所有權(quán)全部歸于我林婉君個人名下，作為我婚前的私產(chǎn)增值部分。

二，沈敬堯先生，將作為沈氏產(chǎn)業(yè)的總掌柜，負(fù)責(zé)日常經(jīng)營，但所有超過一百兩的支出，必須由我簽字畫押方可生效。

三，沈敬堯先生每月可從賬房支取五十兩作為個人月例，涵蓋其所有個人開銷，包括但不限于筆墨紙硯、應(yīng)酬往來，以及……供養(yǎng)柳如安。

四，柳如安及其未來可能誕下的子嗣，無權(quán)繼承沈家任何財產(chǎn)。其身份，永遠(yuǎn)為奴籍。

五，此協(xié)議一式三份，我、沈敬堯、以及我們的長子沈明哲各執(zhí)一份，即刻生效。

這份協(xié)議，無異于一份“不平等條約”。

它將沈敬堯從這個家的“主人”，徹底變成了一個“高級雇工”。

他看著那份協(xié)議，手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婉君，你……你這是要我的命?。　?/p>

“不。”我搖搖頭，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我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在拿回本就屬于我的東西。”

“這些財產(chǎn)，本就是我林家的。我只是讓它回歸它本來的姓氏?！?/p>

“敬堯，你是個聰明人。你應(yīng)該知道，簽了它，你還是體面的沈老爺，沈家的產(chǎn)業(yè)還在，孩子們的前程也還在。我們這個家，只是換了一種經(jīng)營模式?！?/p>

“若是不簽……”

我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他懂。

若是不簽，我和他，就是魚死網(wǎng)破。

我會立刻分割財產(chǎn)，抽走所有林家的資金。

到那時，沈家這個金玉其外的空殼子，會在一夜之間崩塌。

他會從云端跌入泥潭。

他所謂的風(fēng)骨和體面，會變得一文不值。

他沉默了。

良久，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不甘，有屈辱，有悔恨，還有一絲……解脫。

他拿起筆，在協(xié)議的末尾，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敬堯?！?/p>

那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力透紙背。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之間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徹底結(jié)束了。

剩下的，只有純粹的、冷冰冰的、寫在紙上的契……

陸：變化

新的規(guī)則建立之后，沈家的天，就真的變了。

最先感受到變化的，是府里的下人。

以前，他們是聽老爺和夫人兩個人的?，F(xiàn)在，他們只需要聽我一個人的。

賬房的鑰匙，庫房的鑰匙，所有產(chǎn)業(yè)的印信，全都收歸到了我這里。

沈敬堯的書房，從前院那個最大的，搬到了后院一個安靜的小院子里。

他說，那里清凈，適合讀書。

我知道，他只是想離我遠(yuǎn)一點。

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

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書，寫字。

生意上的事，他不再過問。只有每月月底，他會像個賬房先生一樣，拿著各處的報表來找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匯報。

我問他意見，他也只是說：“夫人定奪即可?！?/p>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沈探花，而成了一個寄人籬下的“西賓”。

孩子們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兒子明哲來找過我?guī)状?，欲言又止?/p>

“娘，您和爹……”

“你爹很好?！蔽掖驍嗨?，“他只是想通了，覺得還是讀書人的日子更適合他。家里的俗務(wù)，以后我來操持就好。”

明哲是個孝順的孩子，他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不敢多問。

只是從那以后，他對我，更多了幾分敬畏。

至于柳如安，她被安排在后院的漿洗房。

每天有做不完的活。

我沒讓人苛待她，但也絕不會讓她好過。

她的小臉很快就變得粗糙，那雙彈琴的手，也生出了繭子。

沈敬堯偶爾會去看她。

隔著一扇小小的窗戶，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那五十兩的月例，除了自己的開銷，大部分都托人帶給了柳如安的弟弟治病。

他似乎想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的無能和愧疚。

我看著這一切，心里無悲無喜。

這是他們自己選的路。

我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規(guī)則制定者。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沈家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內(nèi)里卻早已是暗流洶涌。

直到兩個月后。

府里的開銷開始變得緊張。

因為我停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支出。

錦衣玉食，排場應(yīng)酬，這些都需要大把的銀子來維持。

而我，把錢袋子攥得死死的。

每一筆支出，都要經(jīng)過我的審核。

我告訴他們，沈家的生意，近來遇到了些難處，需要開源節(jié)流。

他們信了。

或者說，他們不敢不信。

于是，就有了開頭那一幕。

長子沈明哲，因為生意上的一筆款項周轉(zhuǎn)不開，來向我這個“母親兼東家”求援。

我沒見他。

我讓他跪在雨里。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個家里，誰才是真正的掌權(quán)者。

我要讓他們明白，沒有我林婉君，他們什么都不是。

雨還在下。

正院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玉珠給我續(xù)上熱茶。

“老夫人，大少爺他……畢竟是您的親骨肉?！彼行┎蝗?。

我端起茶杯，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

“玉珠，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回老夫人，整整二十五年了?！?/p>

“那你應(yīng)該知道，我這個人，最恨的就是拎不清?！?/p>

“他是我兒子，沒錯。但他也是沈家的長子，未來要繼承家業(yè)的人?！?/p>

“如果他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連誰才是這個家真正的根基都看不明白，那這份家業(yè)，我寧可捐了，也不會交到他手上?！?/p>

我的聲音很輕，但玉珠卻打了個寒噤。

她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我等了很久。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雨也停了。

沈明哲終于被兒媳婦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了進(jìn)來。

他跪在我面前，沒有哭，也沒有抱怨。

只是磕了一個頭。

“娘，兒子錯了?！?/p>

“兒子不該只想著自己，不顧全家的難處?！?/p>

“那筆生意，兒子不做了。從明日起，兒子愿意跟著您，從頭學(xué)起，學(xué)怎么管家，怎么理賬?！?/p>

我看著他濕透的衣衫和蒼白的臉，終于點了點頭。

“起來吧?！?/p>

“讓廚房給你煮碗姜湯，別著了涼?！?/p>

他如蒙大赦，又磕了個頭，才被王氏扶著退了出去。

玉珠上前，為我披上一件外衣。

“老夫人，您……是故意的？”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當(dāng)然是故意的。

沈敬堯已經(jīng)廢了，他成了一尊沒有靈魂的泥塑菩薩。

沈家的未來，必須要靠明哲。

而我要的，是一個完全聽命于我、以我為尊的繼承人。

今天這場雨，這場跪，就是我給他上的第一課。

柒：回溫

那晚之后，沈敬堯主動來找我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有些局促，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婉君，明哲的事，是我沒教好他。”

“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沒給他做好榜樣。”

這是他出事以來，第一次主動跟我談?wù)摷沂隆?/p>

我放下手中的賬本，抬頭看他。

他瘦了，也老了。眼角的皺紋深了許多，背也有些佝僂。

“與你無關(guān)?！蔽艺f，“他是我兒子，我自然會教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賬上的事，我聽說了。是不是……周轉(zhuǎn)上出了什么問題？”

“沒什么大問題?！蔽逸p描淡寫，“只是有些生意，我覺得沒必要再做下去了?！?/p>

他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問什么。

他想問，我是不是要釜底抽薪，徹底掏空沈家。

“你放心。”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沈家，不會倒?！?/p>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它就倒不了。”

“明哲和明慧，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他們的前程，毀在我手里?！?/p>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松弛了下來。

“那就好，那就好。”

他轉(zhuǎn)身想走。

“等等。”我叫住他。

他回過頭。

“廚房燉了你喜歡的蓮子羹，讓下人給你送一碗過去?！?/p>

他愣住了，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

有驚訝，有感動，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悲哀。

“……好?！?/p>

他低聲應(yīng)了一句，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是我在給他一個臺階下。

也是在告訴他，我們的關(guān)系，可以從“仇人”，緩和為“熟悉的陌生人”。

從那以后，他來我書房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有時是送一碗他親手磨的杏仁茶，有時是拿一幅新寫的字給我看。

我們不談過去，不談柳如安，只談些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花雪月。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們剛剛成婚的時候。

他還是那個滿腹經(jīng)綸的探花郎，我還是那個仰慕他才華的商賈之女。

但我們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那道裂痕，永遠(yuǎn)都在。

我開始慢慢地，將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生意，交到明哲手上。

我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看賬本，如何與人談判，如何權(quán)衡利弊。

他學(xué)得很快，也很有天分。

沈家的生意，在我的掌控下，非但沒有衰敗，反而因為剝離了那些虛浮的排場，變得更加穩(wěn)固。

家里的氣氛，也漸漸緩和下來。

兒媳婦王氏，對我越發(fā)恭敬。

孫子孫女們，也知道這個家里，誰說話才是最管用的。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我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

沈敬堯成了真正的“閑人”，每日蒔花弄草，讀書寫字。

柳如安依舊在漿洗房，只是活計輕了些。聽說她弟弟的病，已經(jīng)大好了。

我偶爾會從窗外，看到她和沈敬堯在后花園里，隔著一段距離，說幾句話。

我沒有阻止。

一個被拔了牙的老虎，和一個被剪了翅的金絲雀，還能翻出什么風(fēng)浪呢？

我甚至覺得，這樣的局面，很好。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是這個家的女王，是絕對的權(quán)威。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靜無波地過下去。

直到那天，玉珠從外面回來，神色有些慌張。

她遞給我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署名。

我拆開信。

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

紙上，只有一行字。

“城西柳宅，已誕一子，母子平安?！?/p>

捌：尾聲

我拿著那張紙，手，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一個兒子。

柳如安，生了一個兒子。

我猛地抬頭，看向窗外。

沈敬堯正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給一盆蘭花澆水。

他的側(cè)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安詳。

他知道嗎？

他一定知道。

他這段時間的順從、示好，是不是都是在為這個孩子的出生，做鋪墊？

他是不是以為，母憑子貴，只要有了兒子，他就可以東山再起，可以從我手里，奪回他失去的一切？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算到了一切，卻算漏了人心最深處的欲望和僥幸。

我以為我贏了。

原來，這場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我慢慢地，將那張紙條，湊到燭火上。

火苗舔舐著紙張，將那行字，化為灰燼。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窗外的沈敬堯，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滿足的微笑。

我緩緩地，也笑了。

沈敬堯，沈敬堯。

你以為，一個兒子，就能改變什么嗎？

你太小看我林婉君了。

你更不明白，當(dāng)一個女人，決定不再需要愛情的時候，她可以變得多狠。

我拿起桌上的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一個地址。

是城東的一家藥鋪。

我將紙條折好，遞給玉珠。

“去這里，告訴掌柜，我之前訂的東西，可以送來了?！?/p>

玉珠接過紙條，臉色發(fā)白。

“老夫人，您……您三思??！”

我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堅定。

“我這輩子，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三思而后行的?！?/p>

“去吧?！?/p>

玉珠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書房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走到窗邊，看著院子里那個毫不知情的男人。

一場新的風(fēng)暴，即將來臨。

而我，早已準(zhǔn)備好了我的傘。

這一次，我不僅要贏，我還要讓他們所有人都知道……

誰，才是那個永遠(yuǎn)不會輸?shù)娜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