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大伯趙建國紅著眼圈，帶著他那寶貝兒子趙凱，提著兩瓶一看就放了好幾年的廉價白酒和一袋水果，站在我家那扇掉漆的鐵門外時，我媽正在廚房里給我爸擦拭那張已經(jīng)褪了色的黑白遺像。

“小宇啊，開開門，我是大伯?！彼穆曇魩е环N刻意擠出來的親切，聽得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隔著門上的小窗，看著他那張布滿褶子的臉，冷冷地說：“你找錯門了，我家沒你這門親戚?！?/p>

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滿了更夸張的笑：“小宇，別說氣話，你爸剛走，大伯心里也難受啊。這不，特地來看看你和你媽?！?/p>

我冷笑一聲，拉開了門栓。他們父子倆像得了特赦令一樣擠了進(jìn)來。我媽聞聲從廚房出來，看到趙建國，手里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你來干什么？”我媽的聲音都在抖。

“弟妹，看你說的，建軍是我親弟弟，他走了，我這當(dāng)哥的能不來看看嗎？”趙建國說著，就把東西往桌上一放，那姿態(tài)，仿佛他真是個情深義重的好大哥。

我爸的葬禮，他趙建國連個影子都沒露。我打電話過去，他只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忙著呢，沒空”，就掛了電話?，F(xiàn)在我爸頭七剛過，他就“情深義重”地找上門來了，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心里跟明鏡似的。

這一切，都得從二十年前，我家那套老房子拆遷說起。

那時候，我才十歲，爺爺奶奶剛?cè)ナ啦痪?，留下一套城中村的小院子。按照老人的遺愿，院子是我爸趙建軍和趙建國兩兄弟平分?？纱蟛桓?，他說他是長子，理應(yīng)多分。我爸老實(shí)，不善言辭，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就說：“哥，你說咋分就咋分?！?/p>

結(jié)果，趙建國大手一揮，把臨街那三間采光最好的正房全劃拉到自己名下，只留給我們家兩間又小又暗的偏房。不僅如此，連院子里的水井，他都在中間砌了堵墻，硬生生把井口的大半圈占了過去，我們家打水都得側(cè)著身子。

我媽氣跟他理論，他卻叉著腰罵我媽是“攪家精”，說我爸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我爸嘴笨，只能拉著我媽回家，一個勁地說：“算了，算了，都是一家人?！?/p>

就是這句“算了”，讓我家忍了二十年。

拆遷的消息下來后，趙建國更是像聞到腥味的貓，天天往我家跑。那時候拆遷是按戶口和面積算的，他家戶口多，面積大，能分到兩套大房子和幾十萬現(xiàn)金。而我們家，只能分到一套小兩居和幾萬塊錢。

趙建國還不滿足，他打聽到一個政策，說如果兄弟倆愿意把補(bǔ)償合并在一起，以一個大戶的名義去談，能多爭取一些優(yōu)惠。他拍著我爸的肩膀，說得天花亂墜：“建軍，咱倆是親兄弟，勁兒得往一處使。合并了，哥保證給你爭取個大三居，再多拿十萬塊錢！”

我爸信了。他覺得血濃于水，親哥哥總不會坑自己。于是，他簽了字，把我們家那份拆遷協(xié)議跟大伯家合并了。

結(jié)果，房子下來了，錢也發(fā)了。趙建國一家三口喜氣洋洋地搬進(jìn)了兩套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開上了新買的小轎車。而我們家，什么都沒有。

我爸去找他，他翻臉比翻書還快，叼著煙，斜著眼說：“什么你的我的？協(xié)議上白紙黑字寫的是我的名字，跟你趙建軍有啥關(guān)系？那幾萬塊錢？哦，那是我借給你的，看你可憐，不用還了?！?/p>

我爸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捂著胸口，被我媽攙扶著回了家。從那天起，我爸的身體就垮了，常年離不開藥。

為了給我爸治病，我高中畢業(yè)就沒再讀書，跟著一個裝修隊干活，從學(xué)徒工做到現(xiàn)在，自己帶一個小隊。我媽在小區(qū)里做保潔，一個月兩千多塊錢。我們一家三口，就擠在這個租來的四十平米的老破小里，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這些年，我們跟趙建國一家?guī)缀鯏嗔寺?lián)系。偶爾在街上碰到，他也是昂著頭，像不認(rèn)識我們一樣走過去。他兒子趙凱，更是從小就看不起我，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喊我“窮光蛋”。

我爸是在工地上出的意外。那天他去看我，想給我送點(diǎn)家里做的醬菜，結(jié)果被一個失控的腳手架砸中了。送到醫(yī)院，人已經(jīng)不行了。

處理完后事，我拿著工地賠的三十萬塊錢，心里像壓了塊石頭。這錢，是我爸用命換來的。我媽一夜之間白了頭，整個人都垮了。

現(xiàn)在，趙建國就坐在我家那張破舊的沙發(fā)上，一臉悲痛地跟我媽說著我爸小時候的“趣事”，仿佛他們真是兄弟情深。我看著他虛偽的表演，只覺得惡心。

“大伯，有事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了?！蔽掖驍嗔怂摹吧钋榛貞洝?。

趙建國愣了一下，搓了搓手，尷尬地笑了笑：“小宇啊，你看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大伯就是來看看你們?！?/p>

他旁邊的趙凱忍不住了，不耐煩地開口：“爸，跟他廢什么話！趙宇，我明說了吧，我談了個對象，女方家要求必須在市里有套全款房才肯結(jié)婚。我看中了一套，首付還差三十萬，你爸不是剛賠了錢嗎？你先借給我，都是一家人，我還能賴了你的賬不成？”

他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那三十萬是我欠他的一樣。

我媽氣得嘴唇發(fā)白，指著他們說：“你們……你們還有沒有良心！那是我家建軍的命換來的錢！”

“哎，弟妹，話不能這么說?！壁w建國立刻接話，“建軍是我弟弟，他的錢不就是我們老趙家的錢嗎？凱凱結(jié)婚是大事，建軍在天有靈，也肯定愿意幫侄子的。再說了，小宇還沒結(jié)婚，拿著這錢也沒用，不如先給凱凱應(yīng)急。”

我看著他們父子倆一唱一和的丑惡嘴臉，怒火“噌”地一下就頂?shù)搅四X門。但我忍住了。我爸臨走前拉著我的手，讓我別沖動，好好照顧我媽。我不能讓他失望。

我深吸一口氣，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

“這里面是三十萬?！?/p>

趙建國和趙凱的眼睛瞬間就亮了，像兩只餓狼看到了肉。趙建國一把抓過銀行卡，激動地說：“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懂事！你放心，等凱凱以后發(fā)達(dá)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我媽急了，拉住我的胳膊：“小宇，你瘋了！這錢不能給他們！”

我拍了拍我媽的手，示意她安心，然后看著趙建國，平靜地說：“錢可以給你，但我有個條件?！?/p>

“你說，別說一個，十個都行！”趙建國滿口答應(yīng)。

“簡單，讓你兒子趙凱，去我爸墳前，磕三個響頭，真心實(shí)意地喊三聲‘二叔，我錯了’。然后，你，趙建國，寫一張悔過書，把你當(dāng)年怎么騙走我家拆遷款的事，一五一十寫清楚，簽上你的大名，按上手印?！?/p>

趙建國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趙凱更是跳了起來：“趙宇，你他媽耍我？讓我去給一個死人磕頭？你做夢！”

“怎么？我爸的命換來的錢，你們拿著不燙手嗎？磕三個頭，換三十萬，這買賣多劃算?！蔽依淅涞乜粗麄?，“至于那份悔過書，不過是讓你把你做過的事寫下來而已，有什么難的？”

“你……”趙建國氣得手指發(fā)抖，他沒想到我這個平時悶不吭聲的侄子，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要么按我說的做，要么現(xiàn)在就滾出去。”我下了逐客令。

父子倆對視了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算計。為了那三十萬，為了趙凱的婚事，趙建國最終咬了咬牙：“好！我寫！凱凱，去給你二叔磕頭！”

趙凱一臉不情愿，但在他爸的眼神逼視下，還是跟著我去了墓地。他敷衍地跪下，隨便磕了三個頭，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我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這不重要，我只是要讓他跪下。

回到家，趙建國已經(jīng)寫好了那份“悔過書”。我拿過來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對得上。他為了錢，真是臉都不要了。

我拿出手機(jī)，打開錄音功能，然后把銀行卡推到他面前：“密碼是六個八。這錢，不是借，是給你們的。從此以后，我們兩家，再無任何關(guān)系。你們是死是活，都別再來找我們。”

趙建國拿到錢，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連聲說：“好，好，沒問題。”拉著趙凱就興高采烈地走了，仿佛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他們走后，我媽哭了：“小宇，你怎么這么傻?。∧鞘悄惆值拿?！”

我扶著我媽坐下，把手機(jī)里的錄音放給她聽。錄音里，是我和趙建國剛才的全部對話，包括他承認(rèn)騙走拆遷款，以及我聲明這三十萬是斷絕關(guān)系的買斷費(fèi)。

然后，我又拿出那份悔過書，在我媽面前晃了晃。

“媽，你放心，這筆賬，我一分都不會少，會讓他們連本帶利地吐出來?！?/p>

我媽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疑惑。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閑著。我先是去咨詢了律師，把當(dāng)年的情況和手里的證據(jù)都給律師看了。律師告訴我，雖然過了訴訟時效，但這份新的悔過書和錄音，可以作為新的證據(jù)鏈，重新提起訴訟，勝算很大。

然后，我找到了當(dāng)年負(fù)責(zé)我們那片拆遷的幾個老鄰居。他們都知道當(dāng)年我家是怎么被趙建國欺負(fù)的，一聽我要告他，個個義憤填膺，都愿意出庭作證。

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一紙訴狀，將趙建國告上了法庭。

法院的傳票送到趙建國家里時，他正在跟親家商量趙凱的婚事，吹噓自己怎么有本事，一分錢不花就給兒子搞定了婚房首付?？吹絺髌钡哪且豢蹋麄€人都傻了。

他立刻打電話給我，電話里破口大罵，說我是白眼狼，不孝子，竟然敢告自己的親大伯。

我只回了他一句：“法庭上見?！?/p>

開庭那天，趙建國在法庭上百般抵賴，說悔過書是我逼他寫的，錄音是剪輯的。但當(dāng)年的老鄰居一個個站出來作證，把他當(dāng)年仗勢欺人、巧取豪奪的丑事全都抖了出來。

法官當(dāng)庭播放了那段完整的錄音，趙建國親口承認(rèn)當(dāng)年如何欺騙我爸、侵占我家財產(chǎn)的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地回蕩在法庭里。

我作為原告，站起來做了陳述。我沒有哭，也沒有激動，只是平靜地講述了這二十年來，我爸是如何因?yàn)樗谋撑讯钟舫杉?，我們一家是如何在貧困中苦苦掙扎?/p>

“法官大人，我今天站在這里，不是為了錢。我只是想為我那個老實(shí)了一輩子、到死都相信‘親情’二字的父親，討回一個公道。我想告訴他，善良沒有錯，但善良必須有鋒芒。人善，不能被人欺！”

最終，法院判決，趙建國當(dāng)年的行為構(gòu)成欺詐和侵占，需返還我們家當(dāng)年應(yīng)得的拆遷款及房屋，并賠償這些年的經(jīng)濟(jì)損失，總計一百二十多萬元。至于那三十萬，法院認(rèn)定為趙建國對我爸死亡的愧疚補(bǔ)償，無需返還。

判決下來的那天，趙建國癱坐在被告席上，面如死灰。他那個準(zhǔn)兒媳一家，當(dāng)場就提出了退婚。趙凱指著他爸的鼻子罵他是廢物，害自己雞飛蛋打。一場精心算計的婚事，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不久后，他們被迫搬出了那套住了二十年的大房子，灰溜溜地回了鄉(xiāng)下。聽說趙凱因此怨恨上了他爸，父子倆天天吵架，家里雞犬不寧。

我用那筆錢，在城里買了一套小房子，把我媽接了過去。搬家那天，陽光很好。我媽捧著我爸的遺像，站在陽臺上，眼淚流了下來。

“建軍，你看到了嗎？咱兒子，有出息了。你受的委屈，他都給你討回來了。”

我走過去，輕輕抱住我媽。我知道，這世上，有些公道，或許會遲到，但只要你敢于爭取，它就絕不會缺席。我爸用一生的忍讓換來了欺辱，而我，必須用我的強(qiáng)硬，捍衛(wèi)我們應(yīng)得的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