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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西南角的老井總蒙著層紗似的霧，像有人把云絮揉碎了撒在水面上，井壁爬滿青苔，深綠淺綠的紋路纏纏繞繞，倒像是歲月隨手畫的水墨畫。

老宋的茶水攤就挨著井臺，竹篾棚頂蒙著塊褪了色的藍布，被風吹得輕輕鼓起來，四根竹竿支起的小天地，盛著三十年慢悠悠的日子。竹椅早被磨得發(fā)亮，扶手處凹下去個圓潤的坑，裂縫里嵌著幾代人的汗珠子。

老宋總穿件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衫，藍布褲子膝蓋上打著補丁，腰間別著把銅水瓢。他舀水的姿勢好看，手腕輕輕一轉(zhuǎn)，井水就劃出銀亮的弧線，叮咚掉進陶甕里。

“嘗嘗鮮，”他用袖口擦了擦粗陶碗，推到你面前，碗里飄著片薄荷葉，“今晨頭茬井水，甜著呢！”說話時缺了半顆的門牙漏著風，笑起來比井水還清亮。

這口井是老輩人拿青石砌的，井繩在井沿磨出五道深溝，摸上去糙得像老樹皮。老宋常說，他爺爺?shù)臓敔斈禽厓海觳涣辆陀腥伺抨犔羲�，木桶撞著井壁的咚咚聲，混著家長里短的閑話，能傳出去半條街。后來家家安了自來水，青石板上的水桶印子慢慢淡了，可老宋的茶水攤還守在這兒，像枚老郵票，貼著小城的舊時光。

春天下雨的日子，雨絲細得像紡線。竹棚被打得噼啪響，老宋往泥爐里添塊炭，火星子“噼里啪啦”濺起來，鐵壺里咕嘟咕嘟冒熱氣。有回一個背著帆布包的外鄉(xiāng)人跑進來躲雨，褲腳濺滿泥點子。老宋遞過熱茶，又摸出塊米糕：“墊墊肚子，雨一停我給你指路�！泵赘馍先鲋瘘S的桂花，甜香混著雨霧，把人心里的寒意都熨平了。那人捧著碗發(fā)呆，說這場景跟老家屋檐下一模一樣。

夏天的井臺最是熱鬧，日頭剛爬上老槐樹，放學的娃娃們就吵吵嚷嚷圍過來。老宋笑著從井里吊起木桶，里頭冰著的西瓜還裹著井水的涼氣。菜刀“咔嚓”一聲，紅瓤黑子的西瓜切成月牙兒，孩子們啃得汁水直流，青石板上落滿星星點點的紅。老宋搖著蒲扇坐在竹椅上，時不時喊一嗓子：“慢些吃，別嗆著！”樹上的蟬叫得正歡，遠處賣冰棍的吆喝聲飄過來，卻比不過井臺邊的笑鬧聲。

老宋泡茶可有講究：春天采來后山的野茶，嫩葉在開水里舒展，像睡醒的小蝴蝶；秋天換成陳皮普洱，紫砂壺煮出的茶湯濃得像琥珀；冬天就煮桂圓紅棗茶，熱氣裹著甜香，喝完整個人都暖透了。他的茶葉罐是粗陶的，貼著張褪色的紅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香茗”兩個字。要是碰上個愛喝茶的，老宋能從茶道聊到井臺的故事，從日頭偏西說到月亮爬上來，茶涼了就續(xù)，續(xù)了又涼。

井臺邊的老槐樹是小城的日歷，初春冒嫩芽，老宋踩著竹梯摘些嫩葉炒蛋，說這是嘗鮮；夏天枝葉茂盛，樹下擺開象棋攤，幾個老爺子搖著扇子“將軍”；秋天落葉金黃，老宋掃成小山，孩子們在里頭打滾；冬天落了雪，樹冠頂著厚厚的白帽子，老宋就在棚下煮姜茶，路過的人都能討上一碗驅(qū)寒。

有一年暴雨發(fā)山洪，泥沙沖進井里，井水變得又渾又腥，老宋急得整宿睡不著，天一亮就帶著年輕人疏通井道。渾濁的泥水漫過膝蓋，他彎著腰一鍬一鍬挖泥，白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上�！斑@井跟人一樣，”他抹了把臉說，“得常清清心眼子�！比旌缶匦虑辶�，老宋在井邊支起大鍋燉了半頭豬，全村人圍著井臺喝酒劃拳，比過年還熱鬧。

去年說要修步行街，井臺要拆。消息傳開那天，老宋蹲在井邊抽旱煙，煙灰落在青苔上，明明滅滅。第二天竹棚掛出塊木板，歪歪扭扭寫著：“最后十日，茶水免費”。那幾天井臺擠滿了人，有從外地趕回來的游子紅著眼眶，有帶孫子憶舊的老人絮絮叨叨，連總來巡查的城管小劉都悄悄來喝了碗茶，臨走說了句：“宋伯，保重�！�

拆棚那天，老宋把竹椅擦了又擦，銅水瓢用舊布包好。推土機的轟隆聲越來越近，他最后舀了碗井水，仰頭喝完：“好水養(yǎng)人，這話不假�！�

現(xiàn)在井臺成了花壇，種滿月季，可每次路過，總覺著空氣中飄著茶香，恍惚還能看見老宋佝僂著背，在藍布棚下煮茶，聽著井水叮咚，把日子熬成了一首慢悠悠的詩。

作者簡介

楊富艾，云南省昆明市云南大學滇池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