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下的念想（散文）

作者/趙志斌

【作家/詩人風(fēng)采】

★趙志斌，筆名悅居士，山西壽陽人，中共黨員，生于書香之家。深耕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多年，已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逾千篇（首），累計逾百萬字。作品屢獲佳績，其中《馬尾噠噠妹》榮獲當(dāng)代文學(xué)家朱自清文學(xué)大賽散文一等獎，還曾獲中華金蟬獎特別優(yōu)秀詩人獎、南國文學(xué)征文優(yōu)秀獎、名人堂閑齋筆會優(yōu)秀獎、冰心文學(xué)獎?wù)魑馁愔袊膶W(xué)先鋒獎等，獲評“青年文學(xué)家實力詩人”。曾任寧夏《銀南報》特約記者，《中外詩人》注冊會員，系中國詩歌網(wǎng)藍V詩人，現(xiàn)擔(dān)任《中國鄉(xiāng)村》雜志散文編審、《當(dāng)代文學(xué)家》特約編審，《金螞蟻》小小說編輯、以及《大連文學(xué)》《遼寧文學(xué)》創(chuàng)作編委、《文同文化社》編審、《環(huán)球詩歌》顧問團顧問。期待以更多佳作與讀者相遇。

【作家/詩人作品】

棗樹下的念想（散文）

趙志斌（山西）

山西晉南的坡塬上，王家莊和李家莊隔著一道深溝。溝邊的老棗樹粗壯得要兩人合抱，枝椏伸展得老長。到了結(jié)棗的時節(jié)，紅澄澄的果子掛滿枝頭，甜香能飄到半里外的村口，饞得娃娃們圍著樹打轉(zhuǎn)，直咽口水。李奶奶打小是李家莊的嬌閨女，家里日子殷實，爹娘就她這么一個寶貝疙瘩，長大后便招了上門女婿。

這女婿是外村來的，性子像個悶葫蘆，還死要面子。跟村里人蹲在墻根閑聊時，總吹噓“家里我說了算，想吃啥就得給我做啥”，可關(guān)起門來，兩口子卻總磕磕絆絆。日子雖不舒心，李奶奶還是先后生下了四個娃——老大是男孩，大姑娘排行老二，往下是老三、老四兩個小子。一家六口擠在土坯房里，日子過得不咸不淡，全靠地里的收成撐著。

后來，李奶奶遇上了王家莊的老王。老王為人厚實，話不多卻懂得疼人。見李奶奶總被女婿冷落，春天就悄悄送來新挖的薺菜、苦苣；秋天便捎來一筐剛收的紅薯、玉米。就連李奶奶家土坯房漏雨，也是老王趁夜扛著瓦片來修補，還曾給餓肚子的老三、老四塞過白面饃饃。一來二去，兩顆在日子里熬得發(fā)苦的心，慢慢靠在了一起。可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事見不得光，兩人只能趁著夜色在村頭老槐樹下說幾句話，像地里的蒲公英，風(fēng)一吹就得趕緊藏起來，連喘口氣都得憋著。

紙終究包不住火。那天午后，日頭正毒，蟬鳴得人心煩。李奶奶和老王在屋里低聲說話，上門女婿帶著已經(jīng)長大的老大突然闖了進來，當(dāng)場就翻了臉。女婿抄起門后的頂門杠，老大也跟著掄起拳頭，把老王打得鼻青臉腫，最后拖到后院的豬圈里扔著，渾身沾滿了豬糞。李奶奶哭著撲上去攔，卻被女婿一把推倒在門檻上，額頭磕出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混著眼淚砸在泥土里。

之后，李奶奶想斷了這層關(guān)系，老王卻紅著眼威脅：“你敢斷，我就殺了你全家！”她沒了辦法，日子也徹底過不下去了，最終和上門女婿離了婚。老大和大姑娘都已成年，早有了自己的小家，不愿跟著她折騰，便留在了原來的家——逢年過節(jié)，老大還會托人給李奶奶捎點小米、白面，大姑娘也會打個電話問問娘的身子骨。李奶奶只帶著未成年的老三、老四兩個小子，拎著個打了補丁的舊包袱，跟著老王回了王家莊。

王家莊的日子比李家莊清苦。土坯房的墻皮掉得斑駁，屋頂?shù)耐咂绷撕脦讐K，漏風(fēng)漏雨的。冬天得裹著厚棉襖縮在炕頭，蓋著補丁摞補丁的被子才敢睡覺。地里的土是旱地，全靠天吃飯，收成只夠勉強糊口。沒過多久，李奶奶又給老王生了個閨女，取名瑞瑞。這丫頭打小就伶俐，剛學(xué)會走路就跟著兩個哥哥去地里拾麥穗、挖野菜，小手凍得通紅也不叫累；念書后更是拔尖，作業(yè)本上的紅勾總比別人多，老師總拉著李奶奶的手夸：“這娃是塊讀書的料，將來準(zhǔn)能跳出農(nóng)門！”

可家里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兩個哥哥要上學(xué)，瑞瑞慢慢也到了讀書的年紀(jì)，老王的身子也漸漸不如從前，咳嗽聲從秋到冬就沒斷過，地里的活計全靠李奶奶硬撐。瑞瑞上高三那年，學(xué)費和生活費壓得李奶奶喘不過氣。她揣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包，挨家挨戶去借，東家嬸子給三塊，西家大叔湊二十。褲腳沾滿了泥土，嘴唇磨起了泡，還是差一大截。沒法子，李奶奶托人在鄰村的煤礦家屬院找了份保姆的活。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先到地里薅兩把草、澆幾壟菜，再步行五六里路去雇主家，洗衣做飯、打掃院子；遇上農(nóng)忙時節(jié)，中午還得往回跑，匆匆扒口飯就下地，傍晚再趕回雇主家收拾收尾，忙得腳不沾地。雇主家孩子調(diào)皮，有時還會故意把飯菜打翻、把衣裳弄臟，李奶奶受了委屈也不敢吱聲，只想著多掙點錢給瑞瑞湊學(xué)費。夜里躺在床上，渾身骨頭縫都疼，卻還是攥著皺巴巴的工錢笑。就這么白天地里、雇主家兩頭跑，夜里還得給娃們縫補衣裳，總算湊夠了報名費。

高考放榜那天，瑞瑞拿著錄取通知書，在棗樹下抱著李奶奶哭得直抽搭——她考上了新疆的一所大學(xué)，是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可幾千塊的學(xué)費又難住了一家人。李奶奶連夜拆了陪嫁的銀鐲子，又去鄰村的親戚家磕了好幾個頭，總算把學(xué)費湊齊了。

送瑞瑞去新疆那天，李奶奶揣著僅有的路費，送女兒到學(xué)校安頓好，兜里就?；爻痰幕疖嚻卞X。她舍不得住旅店，就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蜷了三天三夜，餓了就啃口干饃，渴了就喝自來水，直到坐上回程的綠皮火車?；疖囬_動時，她望著窗外，仿佛還能看見瑞瑞抱著她哭著說：“娘，等我出息了，一定好好孝敬你！”

日子一晃十幾年，瑞瑞念了碩士念博士，最后留在新疆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聽說掙得不少，是村里人眼里“有大本事”的人?？伤娜兆硬⒉缓眠^，性子隨了李奶奶的執(zhí)拗，還帶著幾分知識分子的清高?；楹蠛驼煞蚩傯[矛盾——她一門心思撲在科研上，丈夫卻希望她多顧家里，吵來吵去，最終離了婚，獨自帶著孩子過。大學(xué)里活兒忙，要搞研究、帶學(xué)生、寫論文，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再加上要強的性子，總想著等自己混得排場些、把孩子帶大些再回家，可這“排場”卻總也等不來。她不是不想回家，只是拉不下臉——當(dāng)初承諾的“好好孝敬”沒能兌現(xiàn)，如今落得這般境地，她怕村里人笑話，更怕看見李奶奶失望的眼神。

可老王的身子越來越差，終究沒能等到瑞瑞?；丶铱纯础＠贤跞ナ滥翘?，老三、老四給瑞瑞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發(fā)了無數(shù)條視頻，她都沒接——彼時她正在外地參加一個重要的學(xué)術(shù)會議，手機關(guān)了靜音，等散會看到消息時，老王已經(jīng)下葬了。她連夜訂了機票，拖著行李箱趕回村時，已是出殯后的第五天。她穿的是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襯衫和深色褲子，頭發(fā)梳得整齊，臉上帶著掩不住的倦色和愧疚，站在村口的老棗樹下，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村莊，手足無措。

村里人見了，背地里議論紛紛：“白養(yǎng)了個博士閨女，爹走了都不回來送終！”“掙那么多錢有啥用，良心都被狗吃了！”“真是個白眼狼，李奶奶當(dāng)年為了供她上學(xué)，地里、雇主家兩頭跑，遭了多少罪?。　崩钅棠搪犞@些閑話，只是坐在門口的棗樹下，手里摩挲著瑞瑞小時候穿的布鞋底，不說話。她看見瑞瑞偷偷抹眼淚，看見她給老王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紅了，還看見她塞給老三、老四的信封里，是一沓嶄新的鈔票——瑞瑞特意叮囑兄弟倆，把錢給娘補貼家用，別讓娘再累著。

今年老王三周年，老三提前半個月就給瑞瑞發(fā)了消息，可電話沒接，視頻沒回，到了日子，瑞瑞還是沒回來。村里人說得更難聽了，那些話像針一樣扎人。傳到李奶奶耳朵里，她只是嘆口氣，摘了幾顆紅透的棗子，放在嘴里慢慢嚼著，甜里帶著一絲澀。她不知道瑞瑞在那邊又遇上了啥難處，只知道閨女打小就犟，受了委屈也不肯說。

秋風(fēng)刮過溝邊的老棗樹，葉子簌簌作響，像是在低聲嘆氣。李奶奶望著新疆的方向，眼里蒙著一層霧。她把摘好的棗子裝進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去年瑞瑞回來時說過，新疆的棗子沒有家里的甜。她想，等冬天來了，就給閨女寄過去，再附一張紙條，寫上：“娘不怪你，累了就回家看看，家里的棗子還等著你吃呢?！?/p>

新疆那邊，瑞瑞收到包裹時，正趴在辦公桌上改學(xué)生的論文。拆開布口袋，棗香撲面而來，她拿起一顆塞進嘴里，甜得掉淚，手里的筆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敢撥通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她怕一開口，所有的逞強都會崩塌，怕娘聽出她的委屈，更怕自己忍不住哭著說“娘，我想回家”。

這話，像棗樹下的念想，在風(fēng)里飄了一年又一年，伴著棗香，飄向遙遠的新疆，也飄在瑞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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