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鄉(xiāng)里伢子的音樂愛好

德金

我兒時的音樂愛好，源于我們?yōu)匙幽项^，與我母親同姓同族的緊鄰的兩戶張姓人家。雖是遠房，但按族里的輩分，我得叫舅舅。

左邊的舅舅，早年投身革命，到城北的山里參加了稱為“北山游擊隊”的革命隊伍。他頭腦靈活，作戰(zhàn)勇敢，經(jīng)過短短幾年的歷練，就成為了游擊隊的骨干隊員，很受隊長賞識。

解放前夕，隊長就將其姑娘許配給了他。解放后，他就將姑娘帶回安置在鄉(xiāng)下老家。因其對革命有功，被組織安排在縣城做了官，岳父隊長也官至廳級到了省城。

在縣城工作一段時間就回鄉(xiāng)下休假。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回來必帶兩件東西，一是手槍，二是半尺長的收音機。進屋后就將這兩件東西放在堂屋中間的方桌上。打開收音機時，并將音量開的足足的，鄉(xiāng)里土磚屋又不隔音，幾乎整個灣子都聽的見。

笫一次回來，惹得灣子里大人伢子都跑去看稀奇，看熱鬧。伢子們見到槍都想去摸一下，畢竟平時玩的都是木頭槍。有的伸手想去槍套里摸時，常常被舅舅呵斥，“只能在槍套外面摸，要不然會打死人的”。大人們則對收音機感興趣。怎么這個盒子里，有人說話，還有人唱歌唱戲，有爹爹婆婆不免還彎腰去桌子下面瞄一眼。

我不像其他伢子們，則對收音機感興趣，特別是收音機的唱歌唱戲。每次舅舅回來，一有空，聽見收音機的唱歌唱戲聲，必跑去聽到挖臺(結(jié)束)。一次，我就問舅舅，“怎么只說話，不唱歌唱戲”。舅舅說，“那是里面安排好了的，什么時間說話，什么時間唱歌唱戲，是有順序的”。我只得懵懂的聽著。

進入文革后，被稱為樣板戲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風靡全國城鄉(xiāng)。舅舅的收音機里，多數(shù)時間播放的都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那時而高亢激皍，時而婉轉(zhuǎn)悠揚的唱腔，加上清脆明亮的胡琴配器聲，更加深深地吸引了我。舅舅告訴我，革命現(xiàn)代京劇，過去叫京戲，它和我們的花鼓戲一樣，都是戲劇的一種。里面的胡琴是用蘭竹制作的，叫京胡。我給舅舅說，我喜歡聽京戲，不喜歡聽軟綿綿的花鼓戲。

右邊的舅舅一家四口，中年卻不幸染上了肺結(jié)核，后又傳染給了大兒子。當年鄉(xiāng)里醫(yī)療條件差，缺醫(yī)少藥，又無錢到城里醫(yī)院治療，只好在鄉(xiāng)里找民間醫(yī)生按土辦法治。據(jù)說，喝童子尿能輔助治療肺結(jié)核，我們幾個灣子里的男伢子們，都被他們父子倆討要過。不過兩年他父子倆就先后去逝了。

萬幸的是，他們沒有傳染給舅媽和我稱為于富哥的小兒子。但舅媽中年喪夫喪子，受不了這么大的打擊，一下子精神失常成了邪子(瘋子)。同樣精神受到打擊的于富哥，最終還是挺過來了。但性格就完全變了個樣，成天沉默寡言。

不知是他為了擺脫壓抑的家庭所帶來的煩腦，或者是和我一樣同樣喜歡音樂。鄰居舅舅，他稱為小爹(叔叔)的，每次回來休假，聽到收音機播放的音樂就過去。聽見音樂，性格也變的開朗起來了，向小爹問這問那的。

一次，他聽見小爹說，收音機里那清脆明亮，悠揚動聽的音樂聲是笛子和京胡奏出來的。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太好聽了！就對我說，我看你也很喜歡，沒有錢去買這樂器，我們就自已做吧。

他說的對。在那個貧困的年代，農(nóng)村家庭一年的開銷，都是靠生產(chǎn)隊年底憑工分分紅，及平時養(yǎng)雞賣雞蛋一點收入來維持的。這些東西，在大人們眼里它是玩物，不可能給你錢去買的，何況是沒有錢。

說干就干。一個星期天，他就約我一起到公社供銷社商店，對營業(yè)員說，我們要買這兩樣樂器。營業(yè)員拿出樂器，于富哥顛過去倒過來看的仔仔細細。記住構(gòu)造后，就找了個理由退還了?；貋淼穆飞?，他很興奮地對我說了他的設(shè)想。

于富哥年長我好多歲，已是個大伢子了，按鄉(xiāng)下習俗巳快到婚娶的年齡。像他這樣的家庭，那個肯把姑娘嫁給他。他就是用這個愛好來消除心中的煩腦。因為這個共同的愛好，我們兩個大小伢子才走到了一起，并約定一定要實現(xiàn)我們的愿望。

制作這兩樣樂器的材料，主要是竹子，蛇皮，琴弦，琴弓用的馬尾等。琴弦商店只賣幾毛錢一根，很便宜。

南方竹子遍地都是，夏天出沒的一種無毒烏蛇，是制作琴的好材料，只是馬尾有點難。制作笛子，砍來竹子，用火鉗在灶堂燒紅后烙孔，劈開竹子后取內(nèi)壁附著的一層膜作笛膜。

將蛇打死剖開，然后在蛇頭處環(huán)形割一刀，用力向下一拉，整個蛇皮就取下來了。曬干，用雞蛋清使勁揉搓軟后蒙在竹筒上，并用線纏繞緊即可。

馬尾有點難搞。在我們?yōu)匙臃綀A四五里，只有一戶人家養(yǎng)有一匹馬。白天主人用馬拉板車跑運輸，晚上回來才拴在馬棚里。找主人明要他肯定是不會同意的，好好的馬尾剪了后多難看。經(jīng)過幾次偵察后，我們決定偷取。

為了在取馬尾時，馬受到疼痛彈蹄子傷人，我們就用竹子編的大掃把，隔著幾米遠，對著馬尾攪了向后拉。這辦法還真管用，連續(xù)攪了好幾次，掃把上纏繞了許多馬尾。回來再一根一根地將其理下來，足足可做兩只琴弓。

只十多天時間，他的這兩樣樂器就做成了。當時我們不懂樂器還有調(diào)式的，是估摸做出來的，發(fā)出的聲音怪怪的，音符也不準，好在還能吹拉出一些簡單的音符。每每從他家里傳出不標準的音樂聲，大人們就說，于富又在家里學羊子叫，又在殺雞。有了前面制作經(jīng)驗，不久，我的這兩樣樂器也制作出來了。大人們又說，這下好了，灣子北邊又多一個羊叫聲殺雞聲。

一天，在放學回來的路上，發(fā)現(xiàn)路邊草叢邊有一本書。我很好奇，檢起一看，是一本被撕掉封面和目錄的歌曲集，離書不遠有一堆屎。這本曲子里，依稀還記得里面有“農(nóng)友歌，”“八角樓的燈光”，“工農(nóng)兵聯(lián)合起來向前進”等革命歌曲。這么好的歌曲集，被人撕了作解手紙用了，多可惜呀！但我卻如獲至寶。

回家后，急忙拿去送給于富哥。他卻說，“我不會認譜子，不如你拿著，拿到學校要老師教你，然后回來再教我?！贬娙∵@樣的學習方式，一段時間，我們就學會識一些簡單的譜子了，對著曲譜能吹拉一些簡單的曲子。

也不知從何時起，舅舅回來休假的次數(shù)少了?；貋肀貛У氖謽尯褪找魴C也沒帶。精神也不如從前了，甚至有些詛喪。據(jù)說，紅衛(wèi)兵在砸爛公檢法的運動中，身為縣檢察院副檢察長的他，被造反派劃定為“走資派”并奪了權(quán)，發(fā)配到山里一個煤礦掛職副礦長勞動改造去了。沒有了舅舅的收音機的音樂聲，我倆對音樂愛好的興趣絲毫沒減，他在勞動之余，我在放學后，仍然用我們自制的樂器自娛自樂。

一九六九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不滿十七歲的我參軍入伍了。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火車行程到達蘭州，我被編入西藏軍區(qū)新兵四團一連一排五班。笫一個月發(fā)津貼后，我就有去買支笛子的想法。由于新兵訓練緊張，加之怕影響戰(zhàn)友們的休息。心想，還是到老連隊再說吧。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終于結(jié)束了。從蘭州坐悶罐火車到達西寧，在西寧全團新兵按梯次乘坐汽車進藏，我們梯隊歷時近半月到達了日喀則。

到達日喀則的當天，我們?nèi)湛t軍分區(qū)直屬連隊新兵梯隊，在日喀則中學操場集合分兵。首先宣布的是到特務(wù)連的名單，然后就是汽車連的。一千多名新兵，只有二十多人分到了汽車連，我就是其中之一。

真是太幸運了！我老家灣子前面就是襄沙公路(襄陽至沙市，現(xiàn)207國道)。小時侯在公路邊，聞到急馳的汽車留下的汽車尾氣，感覺特別的香。夢想長大后能開上汽車多好??！如今夢想成真啦！

汽車連連長招呼我們這些新兵到達集合點。臨上車時，隨同連長接兵的文書，見我們一個個興高彩烈的樣子，悄悄地對我們說，“你們不要高興的太早了，你們中間大多數(shù)人是不會馬上學開車的?！?/p>

到達連隊集中進行為期三天的分配教育后。果不其然，我們分別被分到了炊事班、生產(chǎn)班、修理班，及連部文書通信員等崗位。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分到了駕駛班。

我被安排接替了前任通信員的崗位，并與文書同一宿舍。文書負責保管連隊的收音機和一些政治書籍，其中就有“戰(zhàn)士出版社”出版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單行唱本。這么好的條件，又進一步激發(fā)了我學習音樂的興趣。

工作穩(wěn)定下來后，在一個星期天就上街去買回了笛子。那時也不懂笛子還有調(diào)式的，營業(yè)員問我要什么調(diào)式的，我就隨便拿了一支?，F(xiàn)在想來，那時完全就是個音盲。在完成連首長交的工作后，有時吹吹笛子，遇到收音機播放京劇唱腔，我就拿著唱本跟著哼唱。漸漸的，大家都曉得了我這個新來的通信員特喜歡音樂。

一九七0年五月的一天，連隊來了兩位上級領(lǐng)導，徑直走進了指導員的宿舍，不一會文書就把我叫了過去。進去后，其中一位領(lǐng)導說，“聽指導員剛才說，你會吹笛子，可以吹給我們聽聽嗎？”我回答說只是喜歡吹，吹的不好。于是拿來笛子吹了一遍“我是一個兵”的曲子。曲子沒吹完，我就發(fā)現(xiàn)一位領(lǐng)導皺了皺眉。隨后兩位領(lǐng)導耳語了一下，就問我，“你會跳舞嗎？”我回答，“在學校跳過忠字舞?！蔽揖桶凑疹I(lǐng)導要求，邊唱邊跳了一段在北京的金山上歌曲。看表情，他們對我吹和跳都不滿意，就讓我離開了。

事后得知，分區(qū)后勤部要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的兩位領(lǐng)導，一位是后勤部政治處的干事，一位是宣傳隊的牽頭人。他們是負責到后勤部各分隊挑選隊員的。

在最后篩選人員時，說我吹笛子完全不著調(diào)，純是自由發(fā)揮，怎么能上臺呢?？此碎L的俊俏，看能否選為舞蹈隊員，結(jié)果跳舞像做廣播體操，硬梆梆的，所以沒選上。

幸虧沒選上，要不我想開汽車的夢就破滅了。多年后，有戰(zhàn)友調(diào)侃我，差一點，解放軍隊伍里，就多了一個文藝兵，少了一個汽車兵。我笑著說，不是差一點，那是差了幾百點。

一九七0年夏天，部隊開展了一項學英雄唱英雄的活動，即學唱樣板戲。分區(qū)政治部決定在適當時侯，舉行分區(qū)機關(guān)和直屬分隊清唱革命現(xiàn)代京劇比賽。

汽車連也將這項活動開展起來了。指導員就將這項任務(wù)交給我，要求我在連隊教唱樣板戲。平時運輸任務(wù)重，就利用每天早上的半小時天天讀時間來教唱。由于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音樂基礎(chǔ)，加之樣板戲唱腔難度大，更因為是，我本身就是趕鴨子上架。所以教唱了幾天后效果很差，就無法再進行下去了。最后，指導員只好要求我個人加緊練習好，到時代表連隊去參加比賽。

八月份，分區(qū)比賽通知下來了。分區(qū)司政后機關(guān)和二十多個直屬分隊，各

選派一名代表參賽。唱段長的每人唱一首，短的唱兩首。比賽方法是，每星期六晚上在俱樂部放電影時進行。即在電影放映前，參賽人員在二樓放映室，對著麥克風清唱。每場電影安排五六人參賽，連續(xù)進行了四場才結(jié)束比賽。

當年，我參賽的曲目是兩首短的，一首是《紅燈記》中李玉和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唱段，另一首是《智取威虎山》中揚子榮的“今日痛飲慶功酒”唱段。比賽結(jié)束評出了一二三等獎，我和其余沒得名次的人員，都被評為了優(yōu)秀獎，以此鼓勵。這次比賽我雖沒獲名次，但卻得到了一個更好的學習機會，學習音樂的熱情更高了。

此后的十多年中，工作崗位幾經(jīng)變動，我從一名新兵變?yōu)橐幻媳偬嵘秊楦刹?，我對音樂始終都是那樣的熱愛。先后又購置了二胡，收錄音機。雖然音樂水平?jīng)]有多大的提高，但在那個艱苦的年代，音樂就像是我的精神食糧，使我的業(yè)余生活過得很充實。

結(jié)束軍旅生涯，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忙忙碌碌工作幾十年，加之家庭鎖事，我學習音樂基本就是按了暫停鍵。二0一三年，我光榮退休了，我就重啟了我的音樂播放鍵，到市老年大學報名入校學習音樂。

到學校報名時，本應報笛子班，但學校沒有開這個班。老師看我有吹笛子的基礎(chǔ)，建議我報了葫蘆絲班。因有吹笛子的基礎(chǔ)，又同是吹管樂器，我學習進步很快。在一次學校匯報演出時，我還作為葫蘆絲班領(lǐng)奏上臺表演。經(jīng)過四年的學習，參加湖北省音樂家協(xié)會社會類考級評定，取得了葫蘆絲十級證書。有朋友說，哇！你是葫蘆絲本科畢業(yè)生。是戲稱，也是稱贊，我偷著樂吧。

近幾年，又流行了一種叫電吹管的吹管樂器，于是我又買了一支較為高檔的電吹管。沒有老師現(xiàn)場教，全靠在網(wǎng)上學。經(jīng)過這幾年的學習，技巧難度不是很高的曲子，吹得還是較為流暢的。

進入老年后，我才體會到，年幼時，音樂對我來說還只是一種愛好。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音樂不僅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它已成為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老有所為，我做的不夠好，但老有所樂我做到了。我會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忘卻生活中的煩腦，去快樂地享受晚年生活。有音樂陪伴，相信我人身的后半生，生活將是豐富多彩的。

（注：本文插圖均來自網(wǎng)絡(luò)）

作者簡介：

德金：本名劉德金，一九六九年應征入伍，先后在西藏日喀則軍分區(qū)小車班、汽車連、后勤部服役，一九八五年十二月轉(zhuǎn)業(yè)到湖北省荊門市交通丶稅務(wù)等部門工作，二O一三年退休。

作者：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