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北方山村，寒風卷著黃土刮過光禿禿的田埂。

葉博裕站在貼著褪色喜字的土坯房前，看著新娘子拎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邁進門檻。

刀身映著冬日慘淡的天光，也映出圍觀鄉(xiāng)親們驚懼交加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從門后取下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

“先剁餡，”他把圍裙遞過去，聲音穩(wěn)得出奇，“今晚包餃子?！?/p>

新娘子呂婉婷的手頓在半空，刀尖微微發(fā)顫。

那雙總是像淬了火似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一絲茫然。

這場始于家族承諾的婚姻，比想象中更加刀光劍影。

而真正的風暴，還隱藏在那把砍刀背后的往事里。

01

山村的清晨總是被雞鳴和炊煙喚醒。

葉博裕推開小學教室吱呀作響的木門，粉筆灰在陽光里打著旋兒落下。

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穿過薄霧，飄向遠處連綿的群山。

這是他下鄉(xiāng)的第三年，也是在這所破舊小學教書的第二年。

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春天”兩個字時，他的思緒飄回了半年前。

那是夏末的傍晚，城里的老宅彌漫著茉莉花茶的香氣。

父親葉宏偉摘下老花鏡，用指節(jié)敲著紅木茶幾。

“沈家對我們有恩，”父親的聲音沉重得像浸了水的棉被，“這門親事必須結?！?/p>

母親楊玉娥在一旁抹眼淚，欲言又止地看著兒子。

葉博裕記得自己當時握緊了搪瓷茶杯，指尖被燙得發(fā)紅。

“土匪的女兒”這四個字，像刺一樣扎在全家人的心頭。

可父親講述的往事更加沉重：饑荒年代，是沈強冒險送來的糧食救了葉家。

如今沈強含冤而死，只留下一個女兒在偏遠山村。

這份婚約，成了葉家必須償還的債。

葉博裕嘆了口氣，擦掉黑板上的字跡。

窗外幾個村民正對著學校指指點點，見他抬頭又慌忙散開。

自從婚約傳開，這種躲閃的目光就成了家常便飯。

放學鈴聲響起，孩子們像麻雀般沖出教室。

最小的女孩妞妞偷偷塞給他一個還溫熱的煮雞蛋。

“葉老師，”她小聲說，“我娘說你要娶的那個阿姨會吃人?！?/p>

葉博?？扌Σ坏玫孛念^，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

回住處的路上，他特意繞道去了村口的供銷社。

售貨員老王罕見地主動搭話：“葉老師，聽說你要搬去呂家溝？”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老王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那地方...邪性?！弊詈罄贤踔缓卣f了這么一句。

葉博裕買了兩包火柴，走出門時聽見里面?zhèn)鱽砀`竊私語。

“知青娃要娶土匪閨女，這不是往火坑里跳嗎...”

黃昏時分，他獨自坐在炕沿上整理行李。

幾本邊角卷起的書，一件半新的中山裝，還有母親偷偷塞進包里的存折。

窗外最后一縷光消失在山脊后，整個村莊沉入墨色。

他點亮煤油燈，開始寫第一封家書。

“父母親大人敬啟：兒已安頓妥當，不日將前往呂家溝...”

筆尖在信紙上停頓良久，最終還是沒有寫下任何疑問和不安。

這個夜晚格外漫長，山風刮過屋瓦的聲音像無數(shù)人在嘆息。

02

去呂家溝的路比想象中更難走。

牛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車轱轆發(fā)出快要散架的呻吟。

趕車的老漢一路沉默，直到看見山坳里的幾處屋頂才開口。

“前面就是呂家溝了，”他甩了個空鞭，“葉老師好自為之?！?/p>

葉博裕拎著行李站在村口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錯落的視線。

井臺邊打水的婦人停下動作，眼神像蛛網(wǎng)般黏在他身上。

幾個蹲在墻根曬太陽的老漢停止交談，渾濁的目光里充滿審視。

這個村子比他想象的更破敗，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

唯一像點樣子的是一座青磚灰瓦的院落，雖然陳舊卻氣勢猶存。

那就是呂家老宅，傳聞中“土匪窩”的中心。

他還沒走近，一個年輕男人就從門里沖了出來。

那人二十出頭模樣，眉眼鋒利，手里還拎著半截木棍。

“你就是葉博裕？”年輕人擋在門前，目光像刀子般刮過他全身。

葉博裕放下行李，盡量平和地點頭：“我是。你是浩南吧？”

呂浩南冷笑一聲，木棍重重頓在地上：“我姐不在，你滾回去。”

這時院里傳來蒼老的咳嗽聲，一個拄拐杖的老太太顫巍巍出現(xiàn)。

“浩南，不得無禮?！崩咸曇舨淮螅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她轉(zhuǎn)向葉博裕時，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

“是葉家孩子啊，”她嘆息般說道，“進屋喝口水吧?！?/p>

堂屋比外面看起來更寬敞，雖然家具陳舊卻收拾得干凈利落。

正中掛著一幅泛黃的山水畫，題字已經(jīng)模糊難辨。

魏雪梅，呂婉婷的外婆，給他倒了碗溫熱的白開水。

“婉婷去后山砍柴了，”老人說話慢條斯理，“天黑前回來。”

呂浩南始終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像尊門神般盯著他。

閑聊中葉博裕得知，呂浩南在鄰村的磚窯做工，只有休息日才回家。

而呂婉婷除了操持家務，還要負責山上的幾畝薄田。

“這年頭，日子都不好過。”魏雪梅輕輕摩挲著拐杖龍頭。

談話被院門外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斷。

葉博裕抬頭，看見一個身影逆光站在門口。

呂婉婷肩上扛著捆結實的柴火，腰桿挺得筆直。

她先看了眼弟弟，又掃過外婆，最后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讓葉博裕想起山里的鷹隼，銳利得能把人看穿。

“來了。”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就把柴火卸在院墻角。

砍刀插在柴堆上，刀柄纏著的布條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呂浩南湊過去低聲說了句什么，被她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葉博裕站起身，想說些客套話卻卡在喉嚨里。

夕陽從門框斜照進來，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在這個被流言纏繞的院子里，他像個誤入禁地的外來者。

03

呂婉婷劈柴的動作干凈利落，手起刀落，木柴應聲裂成兩半。

她干活時一言不發(fā)，只有砍刀劈開木頭的悶響有節(jié)奏地回蕩。

葉博裕站在院門口，看著她被汗水浸濕的鬢角貼在臉頰上。

這個傳聞中兇神惡煞的“土匪女兒”，其實長得并不嚇人。

相反，她有一張稱得上清秀的臉，只是被過于凌厲的眼神蓋住了。

“看夠了？”呂婉婷突然停下動作，砍刀頓在木樁上。

葉博裕這才意識到自己盯著人家看了太久，耳根有些發(fā)燙。

“需要幫忙嗎？”他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自然些。

呂婉婷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似的挑了挑眉：“書生會劈柴？”

這話帶著刺，但葉博裕還是挽起了袖子：“可以學?！?/p>

他接過砍刀時，注意到刀柄上刻著個模糊的“沈”字。

這把刀比想象中沉得多，第一下劈歪了，只削掉層樹皮。

呂浩南在屋里嗤笑出聲，被魏雪梅用拐杖敲了下小腿。

呂婉婷抱臂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笨拙的動作。

“手腕用力，”她突然開口，“不是用蠻力?！?/p>

葉博裕按照指點調(diào)整姿勢，這次木柴終于應聲而開。

雖然虎口被震得發(fā)麻，但他心里莫名松了口氣。

晚飯很簡單，玉米糊糊和一盤腌蘿卜絲。

飯桌上異常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的細微聲響。

呂浩南一直用戒備的眼神盯著他，像防賊似的。

魏雪梅偶爾問幾句葉家的情況，語氣溫和卻帶著試探。

“你父親身體還好嗎？”老人給他夾了一筷子咸菜。

葉博裕恭敬地回答：“勞您掛心，父親一切都好?！?/p>

呂婉婷始終低著頭吃飯，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

但葉博裕能感覺到，她其實在仔細聽每個字。

飯后呂浩南被支去洗碗，魏雪梅說要去鄰居家借針線。

堂屋里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空氣變得粘稠起來。

煤油燈的光暈在墻上投下?lián)u晃的影子。

呂婉婷終于抬頭正視他：“為什么答應這門親事？”

問題來得突然，葉博裕斟酌著用詞：“父命難違。”

“說實話?！彼难劬υ跓艄庀孪駜商渡钏?。

葉博裕放下茶杯：“我聽說了一些關于你父親的事?！?/p>

這句話讓呂婉婷的眼神驟然變冷：“那些土匪傳說？”

“不，”他迎著她的目光，“是饑荒年送糧的事?！?/p>

呂婉婷愣住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窗外傳來呂浩南哼著小調(diào)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爹不是土匪。”她突然低聲說，然后快步走出堂屋。

葉博裕獨自坐在燈影里，回味著這句話里的重量。

04

婚禮定在臘月十八，據(jù)說是魏雪梅翻黃歷選的好日子。

葉家父母托人捎來一對紅枕巾和兩百塊錢，信上字跡潦草。

葉博裕能想象母親寫信時掉眼淚的樣子，父親在旁邊嘆氣。

呂家這邊更是簡單，連新被子都是用舊棉絮重新彈的。

唯一像點喜事的是門窗上貼的剪紙紅喜字。

剪紙的手藝很精細，鴛鴦的眼睛活靈活現(xiàn)。

葉博裕后來才知道，那是呂婉婷熬了半夜剪出來的。

接親那天格外冷，北風卷著雪沫子往人領口里鉆。

葉博裕穿著半新的中山裝，胸前一朵紙紅花被風吹得亂晃。

幾個村里來看熱鬧的孩子被大人拽著，不敢靠近呂家院子。

呂浩南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外套，臉色比天氣還冷。

“我姐說了，不要鞭炮，不要吹打，”他擋在門前，“走過場就行?！?/p>

葉博裕點點頭，心里反而松了口氣。

堂屋正中的桌上擺著主席像，兩邊各點著一根紅蠟燭。

魏雪梅穿著件暗紅色的棉襖，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時辰到了，”老人看了眼窗外的日頭，“讓婉婷出來吧?！?/p>

里屋的門簾掀開時，圍觀的人群發(fā)出細碎的吸氣聲。

呂婉婷穿著件半新的紅棉襖，頭發(fā)在腦后挽成髻。

最扎眼的是她手里拎著的那把砍刀，刀面擦得锃亮。

“這是干啥...”有人小聲嘀咕，被旁邊人拽了一把。

葉博裕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還是穩(wěn)住神色。

呂婉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眼睛直直盯著他。

那雙眼睛里沒有新嫁娘的羞怯，只有孤注一擲的決絕。

她是在用這種方式試探，或者說，嚇退這個城里來的書生。

院門口看熱鬧的村民越來越多，交頭接耳聲像潮水般涌來。

葉博?？匆妳魏颇线o了拳頭，魏雪梅閉了閉眼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只有蠟燭火苗還在跳動。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向灶間。

再出來時，手里拿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圍裙。

“先剁餡，今晚包餃子”

呂婉婷的眼睛瞪圓了，握刀的手微微顫抖。

刀面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晃動，像受驚的蝴蝶。

突然，她嘴角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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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還是酸菜？”她問，聲音有些沙啞。

“都行，”葉博裕感覺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你定。”

圍裙被接過去的瞬間，他聽見人群里傳來明顯的松氣聲。

魏雪梅趕緊招呼大家吃喜糖，呂浩南不情不愿地端出瓜子盤。

這場荒唐的婚禮，就這樣在砍刀和圍裙的交接中完成了。

05

新房是西廂房，墻上新糊的報紙還透著漿糊味。

炕燒得有些過熱，葉博裕躺在靠窗的位置，毫無睡意。

呂婉婷睡在炕另一頭，兩人中間隔著楚河漢界般的距離。

她能抱著砍刀進門，自然也能抱著砍刀睡覺。

刀就靠在她那邊的炕沿下，伸手就能夠到。

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照在刀面上，冷森森的反光。

“你怕嗎？”黑暗里突然傳來呂婉婷的聲音。

葉博裕翻了個身，面對著她的方向：“怕什么？”

“怕我半夜給你一刀?！边@話說得平靜，卻帶著試探。

他輕輕笑了：“你要想動手，白天就動手了?！?/p>

呂婉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坐起身來。

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線，頭發(fā)散下來遮住了側(cè)臉。

“我知道你們城里人怎么想我們，”她低聲說，“土匪窩，蠻子。”

葉博裕也坐起來，被子從肩上滑落：“我從來沒這么想?！?/p>

“騙人?！彼龜蒯斀罔F地說，但語氣里有一絲動搖。

窗外傳來野貓打架的叫聲，尖銳刺耳。

呂婉婷下意識往炕沿下摸去，碰到刀柄又縮回手。

這個細微的動作沒逃過葉博裕的眼睛。

“你平時都帶著刀睡？”他問。

“防野狗?！彼匦绿上拢硨χ?。

但葉博裕知道，她防的不是野狗，是比野狗更可怕的東西。

后半夜下起雪來，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響。

他夢見自己被一群看不清臉的人追趕，跑得精疲力盡。

驚醒時發(fā)現(xiàn)呂婉婷站在炕前，手里握著刀。

“你做噩夢了。”她說完就轉(zhuǎn)身出去，留下冷颼颼的門縫。

天亮時雪已經(jīng)停了，院子里積了厚厚一層。

呂婉婷正在掃雪，呼出的白氣像霧一樣散開。

灶間飄出玉米粥的香氣，魏雪梅在準備早飯。

呂浩南居然還沒走，蹲在堂屋門檻上啃窩頭。

“磚窯放假，”他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

飯桌上氣氛微妙，呂浩南故意把咸菜碟子拉到自己面前。

葉博裕還沒伸手，呂婉婷就把碟子推了回去。

“吃飯?！彼闪说艿芤谎?，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飯后呂浩南不情不愿地走了，說要去鄰村找活干。

魏雪梅說要去串門，院里突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呂婉婷從缸里撈出一顆酸菜，放在案板上。

然后她看向葉博裕，眼神里帶著挑釁：“剁餡？”

那把砍刀就插在案板旁，刀鋒閃著寒光。

葉博裕系上圍裙，洗了洗手：“我來和面。”

這個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切酸菜的動作頓了一下。

面粉在盆里堆成小山，中間挖個坑，慢慢加水。

這是他第一次和面，手上沾滿了粘糊糊的面絮。

呂婉婷看不下去，奪過面盆：“書生就是書生?！?/p>

但語氣里的刺，似乎沒有那么尖銳了。

06

日子像山澗溪水般緩緩流淌，轉(zhuǎn)眼開了春。

葉博裕繼續(xù)在村里小學教書，每天步行一個多小時山路。

呂婉婷包了他的午飯，總是用搪瓷缸裝得滿滿當當。

有時是雜糧飯配咸菜，偶爾會有個煎雞蛋藏在下面。

他們很少交談，但某種默契在沉默中慢慢滋生。

比如葉博裕會發(fā)現(xiàn)水缸總是滿的，柴火垛收拾得整整齊齊。

而呂婉婷的針線筐里，偶爾會出現(xiàn)一瓶嶄新的墨水。

四月初的一天，葉博裕提前放學回來，看見她在院里洗衣。

那么大一盆衣服，她搓得額角冒汗，胳膊都泛紅了。

他放下布包走過去：“我來幫你擰。”

呂婉婷嚇了一跳，下意識把一件衣服藏到盆底。

但葉博裕已經(jīng)看見了，那是他磨破領子的襯衫。

現(xiàn)在領口細密地縫著補丁，針腳整齊得不像話。

“書生力氣小，”她故作鎮(zhèn)定地轉(zhuǎn)移話題，“擰不干。”

葉博裕沒爭辯，只是蹲下來拿起另一件衣服。

清冽的井水冰得手指發(fā)紅，肥皂沫沾在袖口上。

兩人合力擰床單時，力量不均導致水濺了一身。

呂婉婷先笑出聲，雖然馬上又繃住臉，但眼睛彎了。

這是葉博裕第一次看見她笑，像冰雪初融。

傍晚魏雪梅回來，看見晾衣繩上飄蕩的衣服，愣了愣。

老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晚飯時給兩人各夾了塊臘肉。

夜里葉博裕批改作業(yè)，煤油燈燈芯爆了個燈花。

呂婉婷正在納鞋底，針尖在頭發(fā)上蹭了蹭：“要發(fā)財?！?/p>

這是當?shù)厮渍Z，說燈花爆預示好運。

他抬頭，看見她低垂的睫毛在臉頰投下細影。

“你會認字嗎？”他問完就后悔了。

呂婉婷的手頓了頓：“我爹教過幾個?！?/p>

氣氛突然變得沉重，她放下鞋底，吹熄了油燈。

月光如水銀瀉地，她在炕上翻了個身。

“我爹死的時候，我十歲，”黑暗里傳來她的聲音，“他們說他是土匪?！?/p>

葉博裕靜靜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

“那些人沖進家里，把值錢的東西都搶走了?！?/p>

“娘氣得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走了?！?/strong>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葉博裕聽見了壓抑的哽咽，很輕，像羽毛落地。

他第一次產(chǎn)生想要擁抱她的沖動，手抬到半空又放下。

第二天清晨，呂婉婷眼睛有些腫，但神色如常。

她遞給他一個布包：“路上吃?！?/p>

里面是兩個烤紅薯，還燙手。

葉博裕走到村口回頭，看見她站在院門外目送。

晨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影，像山崖上倔強的野花。

07

谷雨前后，魏雪梅著了風寒，咳嗽得整夜睡不著。

呂婉婷去鄰村請郎中，葉博裕留在家里照看老人。

藥罐在灶上咕嘟咕嘟響，滿屋子都是苦味。

魏雪梅靠在炕頭，忽然說：“你是個好孩子?！?/p>

葉博裕遞藥碗的手頓了頓：“外婆別這么說。”

老人喝完藥，渾濁的眼睛望著窗外出神。

“婉婷爹的事，你聽說過多少？”她突然問。

葉博裕如實相告：“只聽說當年饑荒，他幫過不少人。”

魏雪梅冷笑一聲：“幫人？幫出個土匪名聲?！?/p>

暮色漸濃，藥味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炊煙氣息。

老人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壓低聲音：“沈強是被冤枉的?！?/p>

葉博裕坐到炕沿前，聽她講述那段塵封的往事。

原來饑荒那年，沈強帶著鄉(xiāng)親們?nèi)ス缫Z，差點動手。

后來上面派人鎮(zhèn)壓，帶頭鬧事的沈強就成了“土匪”。

“真正搶糧的是胡家，”魏雪梅咳嗽著，“他們祖上才是真土匪?！?/p>

胡家就是現(xiàn)在的村干部胡江濤家，這些年一直針對呂家。

葉博裕想起胡江濤那雙精明的眼睛，心里一沉。

“胡家想要我們祖宅，”老人嘆氣，“說這是土匪窩，要充公?！?/p>

門外傳來腳步聲，魏雪梅立刻收聲，假裝睡著。

呂婉婷帶著郎中進屋，額上都是細汗。

郎中診脈后說不要緊，開了幾服發(fā)散風寒的藥。

送走郎中，呂婉婷狐疑地看著裝睡的外婆和葉博裕。

“你們剛才在說什么？”她問，眼神銳利。

葉博裕低頭添柴火：“說天氣快暖和了?！?/p>

夜里魏雪梅的咳嗽聲漸漸平息，月光照進窗欞。

呂婉婷突然在黑暗里開口：“外婆和你說了我爹的事？”

葉博?！班拧绷艘宦?，等待下文。

但她翻了個身，只說了句“睡吧”。

接下來的日子，胡江濤果然開始找茬。

先是說呂家宅基地超標，要重新測量。

后來又傳言葉博裕娶“土匪女兒”，影響不好。

有天王家小子在學校打架，胡江濤竟說這是受葉博裕影響。

“上梁不正下梁歪嘛?！彼诖迕翊髸详庩柟謿狻?/p>

呂婉婷聽說后，當晚飯都沒吃，提著砍刀在院里磨了半宿。

刺耳的磨刀聲像某種警告，傳遍整個呂家溝。

08

麥收時節(jié)，胡江濤的刁難變本加厲。

他帶著幾個民兵，說要重新丈量呂家的宅基地。

丈量繩在院里拉來拉去，最后說東墻多占了三尺地。

“按規(guī)定要拆墻，”胡江濤皮笑肉不笑，“或者交罰款?！?/p>

呂婉婷提著砍刀從屋里沖出來，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這宅子是我太爺爺蓋的，”刀尖指著胡江濤，“誰敢拆！”

葉博裕按住她顫抖的手，上前一步：“胡主任，有沒有圖紙？”

胡江濤顯然沒料到這出，支吾著說年代久遠圖紙丟了。

“那就找老人作證，”葉博裕聲音不大但清晰，“總不能您說多少就多少?！?/p>

圍觀的村民竊竊私語，有人偷偷朝呂婉婷使眼色。

那是種混合著同情和擔憂的眼神，葉博牢牢記在心里。

最后胡江濤悻悻離開，說下次帶公社文件來。

人走后，呂婉婷甩開葉博裕的手：“用不著你假好心?！?/p>

但晚飯時，她破天荒給他盛了滿滿一碗干飯。

夜里葉博裕點亮油燈，開始翻看從學校借來的地方志。

泛黃的紙頁上記錄著土地政策變遷，還有歷次運動的紀要。

呂婉婷探頭看了一眼：“看書有什么用？”

“知識就是力量。”他開玩笑，但她顯然沒聽懂。

第二天他請假去了縣檔案館，回來時天色已晚。

呂婉婷站在村口等他，手里拎著盞馬燈。

燈光在她臉上跳躍，看不清表情。

“吃飯了?！彼f完轉(zhuǎn)身就走，但步子放得很慢。

葉博裕跟在她身后，看見她發(fā)梢沾著草屑。

想必是剛從地里回來，連家都沒回就來等他。

這種不著痕跡的關心，比甜言蜜語更讓人心動。

檔案里的發(fā)現(xiàn)讓他心驚：胡家祖上確實有土匪案底。

而沈強這個名字，只出現(xiàn)在一次“誤判”的名單里。

他把重要內(nèi)容抄在小本上，藏在教案夾層。

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聞到了風暴的氣息。

09

村民大會在打谷場上召開，胡江濤站在石磨上講話。

他說要“清除封建余毒”，眼睛一直瞟向呂家方向。

最后他直接點名：“沈強是土匪，他的后代要接受監(jiān)督！”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喊“滾出呂家溝”，但聲音稀落。

呂婉婷猛地站起來，砍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誰敢趕我們走？”她的聲音像刀子劃破夜空。

胡江濤嚇得后退一步，又強作鎮(zhèn)定：“看看！土匪本性！”

葉博裕拉住呂婉婷的手腕，發(fā)現(xiàn)她在劇烈顫抖。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場地中央：“胡主任，我有話說?！?/p>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緊握砍刀的呂婉婷。

胡江濤冷笑：“葉老師要替土匪說話？”

葉博裕從懷里掏出小本子，開始朗讀檔案記錄。

當念到“胡老三，民國二十七年劫道傷人”時，全場嘩然。

胡江濤臉色煞白：“你胡說！”

“縣檔案館有案底，”葉博裕聲音提高，“需要我去取嗎？”

他又念到沈強的部分：“五八年送糧事件，七九年平反?！?/p>

這句話像炸雷般在場上滾過，老人們交頭接耳。

“是啊，”有個聲音說，“那年要不是沈強，早餓死人了?！?/p>

附和聲漸漸多起來，像溪流匯成江河。

胡江濤氣急敗壞地喊：“他這是偽造證據(jù)！”

“那我們?nèi)ス鐚|(zhì)？”葉博裕步步緊逼。

就在這時，魏雪梅拄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來。

老人渾濁的眼睛掃過全場：“我來說句公道話。”

她講述了胡家如何誣陷沈強，如何想霸占祖宅。

真相像剝洋蔥般一層層展開，辣得人睜不開眼。

胡江濤在眾人的目光中癱坐在地，像被抽掉骨頭。

呂婉婷的砍刀“哐當”落地，她看著葉博裕，淚流滿面。

10

風波過后，呂家溝的春天真正來了。

胡江濤被撤職查辦，新上任的村干部送來宅基地證。

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呂家的范圍，東墻外三尺都是合法的。

村民們再見呂婉婷，會客氣地打招呼，不再躲閃。

有老人甚至當面道歉，說當年不該跟著胡家瞎鬧。

呂婉婷只是點頭，但眼里的堅冰漸漸融化。

谷雨那天她起了個大早，和面拌餡忙活半天。

葉博裕放學回來，看見滿桌白胖胖的餃子。

“今天什么日子？”他驚訝地問。

呂婉婷低頭擺筷子：“謝師宴?！?/p>

他這才想起，今天是他第一次站上講臺的日子。

餃子是白菜豬肉餡的，香得讓人想把舌頭吞下去。

魏雪梅笑瞇瞇地看著他們，連呂浩南都難得沒抬杠。

飯后葉博裕在院里批作業(yè)，呂婉婷坐在旁邊納鞋底。

暮春的風吹動她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

“那個小本子，”她突然問，“你準備了多久？”

葉博裕筆尖頓了頓：“從外婆告訴我真相那天開始。”

她沉默片刻，聲音很輕：“謝謝?！?/p>

這是她第一次說謝謝，像春蠶吐絲般小心翼翼。

夜里下雨了，春雨敲在瓦片上像無數(shù)手指在彈奏。

呂婉婷把砍刀收到柜子頂層，動作很鄭重。

“以后用不著這個了?！彼f這話時，眼角有淚光。

葉博裕伸手，第一次主動握住她的手。

掌心有繭，但溫暖真實。

她輕輕回握，像蝴蝶停在指尖。

窗外雨聲漸密，洗刷著這個山村所有的委屈。

明天太陽出來時，一切都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