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10月8日下午，朝鮮鐵原西北邊的394.8高地上。三十八軍一一四師三三四團三營的炊事員龐萬生，從炸塌了半邊的防炮洞里彎腰鉆出來。他仔細聽，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沒有。幾分鐘前，這里的爆炸和喊殺聲還混成一片，震得地面發(fā)顫。

龐萬生順著炸爛的交通溝，深一腳淺一腳往前挪。陣地上看不見一個走動的人。射擊位空著，旁邊散落著彈殼和碎木箱。腳下炸松的土又軟又燙。他心猛地一緊，人都去哪了？

這奇怪的安靜事出有因。要從半個月前說起。1952年9月，為了打破戰(zhàn)場僵局，志愿軍決定主動反擊。中線的“鐵三角”，即鐵原、金化和平康一帶，成為雙方爭奪的焦點。

龐萬生腳下的394.8高地，就在“鐵三角”西北角。山不算最高，但位置重要。從山頂往南看，山下通往金化的公路一目了然，那是敵人的運輸線。敵人在此經(jīng)營兩年，從山腰到山頂，水泥地堡密密麻麻，外圍有多層鐵絲網(wǎng)，地下埋了大量地雷。他們稱之為“鋼鐵陣地”。

奉命拔掉這顆釘子的，是三十八軍。上級命令在此打開突破口，站穩(wěn)腳跟，打亂敵人防御部署。所有人都知道，爭奪394.8高地必將是一場惡戰(zhàn)。

10月6日傍晚。志愿軍軍炮火首先覆蓋山頭，爆炸的火球連成一片，映紅了天空。炮聲還沒有停，一一四師三四二團的突擊隊就發(fā)起了沖鋒。敵地堡機槍瘋狂掃射，子彈交織成網(wǎng)，戰(zhàn)士們每前進一步都非常艱難。

苦戰(zhàn)到8日清晨，三四二團終于拿下主峰和附近陣地。但沒等戰(zhàn)士們喘口氣，敵人的反撲就來了。他們調(diào)集更多重炮，飛機輪番轟炸，山頭再次被煙火吞沒。南朝鮮軍第二師步兵在炮火掩護下成群涌上。雙方在這片焦土上反復(fù)拉鋸，陣地白天被我軍占領(lǐng)，夜晚又被敵人滲透。浮土積了一尺多厚，里面滿是滾燙的彈片和破碎的武器。

就在傷亡激增和戰(zhàn)線危急之時，三三四團三營接到死命令，馬上頂上去，接替減員嚴(yán)重的兄弟部隊，不惜一切代價守住394.8高地主峰。營長帶隊沖上陣地后，心頭一沉。情況比預(yù)想更糟，工事幾乎全被炸平，找不到一段完好的戰(zhàn)壕。

更糟糕的是，后勤通道被敵人炮火嚴(yán)密封鎖，成為死亡地帶。運送彈藥和食物的同志常常犧牲在半路。陣地消耗快得驚人。敵人進攻一次比一次猛，子彈和手榴彈飛快消耗。機槍手舍不得輕易開槍，手榴彈要算計著用。后方拼命送上來的少量補給，根本不夠。

每個人都明白，照這樣打下去，人員打光和彈藥耗盡是遲早的事?？諝饫锍嘶鹚幬叮€彌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死寂，那是更大風(fēng)暴來臨前的平靜。

正是這種異樣的安靜讓炊事員龐萬生坐立不安。他彎著腰，在殘破工事間繼續(xù)尋找。繞過一處炸塌的掩體，他看見一名戰(zhàn)士歪在壕溝邊，頭上繃帶滲著血，半邊臉黑紅相間。

龐萬生認(rèn)出他是營部通信員小劉?！捌渌四?？營長在哪？”龐萬生湊近小聲問。通信員費力地轉(zhuǎn)動脖子，抬起眼皮，眼神有些渙散。他顫抖著抬起手，指向主峰方向，喉嚨里擠出嘶啞的聲音，“沒……沒幾個了……能動的都在那邊……子彈……快打光了……”

聽到這話，龐萬生心里一陣難過。他順著手勢望去，主峰陣地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平時敵人一露頭就會響起的還擊槍聲，此刻一片沉寂。他太清楚了，在敵人即將撲上來的關(guān)鍵時刻，“子彈快打光了”意味著什么。

龐萬生沒有再多問，馬上轉(zhuǎn)身，手腳并用地朝主峰下那片山坡爬去。那是雙方反復(fù)爭奪的區(qū)域，彈坑密布，散落著犧牲的戰(zhàn)友和敵人的遺體還有損壞的槍支。大規(guī)模炮擊雖停，冷槍不時嗖嗖飛來。

他此刻無法直身，只能肚子貼地，從一個彈坑滾向另一個彈坑，利用每個土包和每塊石頭隱蔽。他找到一支蘇式步槍，槍托開裂，但一拉槍栓，彈膛里還有子彈。又在另一處摸到幾顆木柄手榴彈，趕緊塞進隨身干糧袋。他動作迅速，不像在死人堆里找裝備，倒像在秋收后的田里撿拾稻穗，只不過他撿的是救命的東西。

第一趟，他拖著一支步槍和五六顆手榴彈爬回主峰。把東西塞給掩體后的一位班長時，對方愣了一下，然后緊閉嘴唇，向他重重點頭。龐萬生用袖子抹了抹糊住眼睛的汗泥，轉(zhuǎn)身又爬進硝煙。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多找一點，山上就能多守一會兒。

第二趟，第三趟……到后來，他自己也記不清爬了多少個來回。軍裝肘部和膝蓋磨出大洞，手掌被燙彈殼和尖石劃出一道道口子，疼得厲害。他開始專門搜尋更“貴重”的東西，那種又粗又短的炮彈，是無后坐力炮用的。他見過炮兵用它摧毀敵堡，一發(fā)就能炸開。

有一次，他扛著一箱炮彈剛滾進大彈坑，眼前一黑，腿一軟，連人帶箱摔在坑底。箱子撞在一旁，“嘭”地一響。

副指導(dǎo)員發(fā)現(xiàn)了他。掏出水壺晃了晃，只剩壺底一點濕氣。他小心地把壺嘴對準(zhǔn)龐萬生裂開的嘴唇，勉強滴了幾滴。那細微的濕潤滑過喉嚨，讓龐萬生從迷糊中清醒。

“老龐，別去了，太危險。”副指導(dǎo)員聲音沙啞。龐萬生搖搖頭，大口喘氣。他看著那只空水壺，沒有說話。休息不到兩分鐘，他又拖著那箱沉重的炮彈，一寸一寸地向炮位挪去。

在這片被死亡籠罩的戰(zhàn)場上，這位老炊事員用他的脊背和雙手，硬生生撐起了一條瀕臨斷絕的生命線。他把找到的十幾發(fā)無后坐力炮彈分批搬到了炮兵陣地。炮手曹現(xiàn)鎮(zhèn)一看就急了，“老龐，這不行！炮彈上防銹黃油太厚，又沾滿了泥，不清理干凈，發(fā)射時容易卡殼，甚至?xí)ㄌ?！?/p>

這時，山腳下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金屬撞擊聲。敵人正在集結(jié)，下一波進攻隨時可能開始。時間不等人。

龐萬生愣了一下，手不自覺地伸進懷里，掏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小包。他打開油布，里面是一條折疊方正的白毛巾。毛巾還很新，只是邊角微微發(fā)黃，正中印著一行紅字，“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是1950年部隊發(fā)的，他一直當(dāng)寶貝貼身收藏，舍不得用。

他二話不說，抓起毛巾就使勁擦拭炮彈上又黑又黏的黃油和泥垢。雪白的毛巾瞬間變得烏黑油膩，面目全非。他一發(fā)一發(fā)，仔細擦拭，直到所有炮彈露出暗沉的鐵青色。

炮彈備好了，但要打得準(zhǔn)，還需要有人在前方指示目標(biāo)。龐萬生這些天在陣地前后爬了無數(shù)遍，對山前地形了如指掌。他主動爬到最前沿的觀察點，想盡辦法，把敵人主要集結(jié)位置報告給后方的炮兵。

不久，我軍后方陣地傳來熟悉的轟鳴。炮彈呼嘯著越過山頂，尖嘯著砸進山下敵群，炸起團團火球黑煙。剛剛集結(jié)的敵人隊伍頓時大亂。敵人的這次進攻，被猛烈的炮火擊退。

394.8高地最終像一顆釘進木頭的釘子，被三營牢牢握在手中。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沒人仔細計算龐萬生前前后后運送了多少彈藥。那條沾滿黃油和戰(zhàn)火痕跡和再也洗不干凈的白毛巾，被他默默收起，和所有記憶存放在一起。

戰(zhàn)后，龐萬生所在的334團3營榮立集體一等功，龐萬生也被授予了一等功臣的榮譽。

龐萬生是堅守在朝鮮山嶺上的成千上萬普通士兵之一。在陣地最危急的時刻，他做了自己能想到和也能做到的一切，守住陣地，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