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11月20日早晨，霜粒打在總理衙門石獅的背上。林世功將請愿書折進內(nèi)襟的時候，指尖在“盡逐日兵出境”這六個字上磨出了毛邊，這個習慣是他留學國子監(jiān)的時候有的。當年先生講授《出師表》，說諸葛亮每當書寫“北定中原”的時候就用指甲劃紙，是“以血書志”。這時他忽然想起同治七年離開京城返鄉(xiāng)的那一天，同窗在張家灣碼頭折柳送他，說“子敘此次前去，應(yīng)當成為琉球的諸葛”?？烧l能料想到，十年之后他再回到北京，竟然要用性命來效仿武侯“鞠躬盡瘁”。

1876年便埋下了這場悲壯戲碼的伏筆，彼時林世功與向德宏秘密前往福州，為躲避日本探子而全部裝扮成販茶商人。一次在閩江口被盤查時，他故意將武夷巖茶說成“琉球貢余”，押船清兵一聽“貢”字便趕忙放行，這對朝貢體系的熟練運用比后來李鴻章與日方扯皮的“情理駁詰”更為高明。更為絕妙的是他給總理衙門的請愿書開頭用漢文謄寫，附錄還附上日文譯本，稱是“怕倭人不識圣賢道理”，這綿里藏針的嘲諷活生生地將老師徐干所教的“春秋筆法”當作外交武器來使用

我認為林世功厲害之處不在于文辭，而在于對政治符號的精準拿捏。其每月初一十五固定前往正陽門關(guān)帝廟上香，見人便稱“拜的是忠義關(guān)羽”，實則暗合琉球士族祭拜天妃的舊俗，既避開清廷的忌諱，還能夠喚起起義者的共情。有一次碰到恭親王的心腹榮祿的轎輦，他突然吟誦《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待榮祿掀簾瞪眼時他又接上“王爺?shù)难a褂蟒紋真像岳王甲胄”。這種試探底線的話術(shù)比后來康有為公車上書時的直愣愣高明十倍?？上浟耍砬骞賵鲈缫涯コ声Z卵石，再鋒利的箭簇也射不穿那厚臉皮

1880年“分島改約”之事鬧得確實令人絕望，日方聲稱要將琉球南部諸島割讓給清朝，林世功連夜進行計算核查，發(fā)現(xiàn)先島群島十分貧瘠，“種植薯類三年都不足以填飽肚子”，而日本還想要在《中日修好條規(guī)》里添加最惠國待遇，他覺得這如同用破瓦罐去換取人家傳家玉璽一般，然后就在總理衙門廊下堵住李鴻章的幕僚薛福成，掰著手指頭如此這般地說著。后來薛福成的日記中記載著林君說完就咳血，袖口都被染成如同楓葉顏色一般。最為諷刺的是，當日方代表竹添進一郎炫耀“英國支持我方方案”時，林世功突然用英語反問他是否讀過《萬國公法》第五章“保護國權(quán)利義務(wù)”，原來他在國子監(jiān)時跟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暗中學習了國際法

或許如此來看，林世功之自殺可算作精準之政治行為藝術(shù)。其選擇于冬至前動手，是因為當日百官會遞上祭天儀注，總理衙門人員眾多；絕命詩以“高堂專賴弟兄賢”收尾，暗中影射琉球尚泰王被囚禁于東京；撞柱之角度都經(jīng)過了考量，太輕則顯得虛假，太重則會有失態(tài)之嫌，最后選擇“額裂血濺但不即刻斃命”，以便讓目擊者傳播慘狀。這般算計比荊軻尋找秦舞陽陪練還要周密。更為絕妙之處在于他提前將另一份血書塞于國子監(jiān)同窗之文集當中，二十年后張之洞整頓學務(wù)的時候偶然翻到，竟然感嘆“此真乃忠烈之舉，可入《翼教叢編》”

2013年存在最荒誕的歷史呼應(yīng)，通州博物館整理庫房時，發(fā)現(xiàn)林世功墓址出土的半塊玉帶扣紋樣與琉球首里城遺址王妃首飾相同，同時期日本沖繩縣檔案里監(jiān)視林世功的密探報告，有被紅筆劃掉的“這人每天吃番薯粥，像個貧農(nóng)，但目光銳利”，兩種不同的碎片拼湊出悲劇的全貌，一個文明殉道者在帝國博弈的齒輪間被碾成粉末，連敵人都不自覺流露出敬畏之情

黃昏時分的張家灣遺址公園，有老人指著荒草說道林進士撞柱那日北京城飄著紅雪，此時那霸機場跑道上，波音客機正擦過“守禮之邦”牌坊的投影，或許林世功的絕命詩早已預(yù)示了結(jié)局，廿年定省半違親，琉球和中原六百年的朝貢情誼成為了歷史課本里匆匆翻過的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