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兒子家的門口,手里拎著那個跟了我二十年的舊行李箱,突然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三年前我來北京的時候,孫子剛出生兩個月。兒子在電話里說得很客氣,媽你要不要來看看孫子。我聽出來了,他們需要我。媳婦林雨那時候還在休產(chǎn)假,但她媽媽身體不好,幫不上忙。我在老家的日子本來也平淡,退休后除了跟幾個老姐妹打打牌,也沒什么事。就來了。

頭一年其實還好。孩子小,吃了睡睡了吃,我把他照顧得服服帖帖的。林雨坐完月子就去上班了,早出晚歸。我每天五點(diǎn)半起床,給一家人做早飯,然后帶孩子。兒子有時候加班到很晚,回來倒頭就睡。我理解,年輕人不容易。

但我發(fā)現(xiàn)林雨看我的眼神不太對。她不說什么,可那種眼神我懂,就是挑剔。我做的飯菜她吃兩口就放下筷子,說要減肥。我?guī)Ш⒆映鋈裉?她下班回來第一句話是"媽你怎么給他穿這么多"。我說孩子容易著涼,她就不吭聲了,臉色不好看。

孫子一歲多開始學(xué)走路,摔了一跤,額頭磕出個包。那天林雨下班看見了,當(dāng)場就哭了。她抱著孩子坐在沙發(fā)上,一句話不說,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在旁邊站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兒子從書房出來,看見這場面,問我怎么回事。我解釋說孩子學(xué)走路,磕碰是難免的。他沒說什么,但那天晚上我聽見他們在臥室里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到了林雨那句"你媽根本不上心"。

我當(dāng)時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里堵得慌。不上心?我一天到晚圍著這個孩子轉(zhuǎn),連打個盹都要豎著耳朵聽他有沒有醒。可我什么都沒說,第二天照樣五點(diǎn)半起床做飯。

真正的轉(zhuǎn)折是去年冬天。孫子兩歲了,林雨給他報了個早教班,每周三次,要我接送。早教中心在望京那邊,我倒兩趟地鐵,單程要一個多小時。那段時間北京特別冷,我的老寒腿犯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一次在地鐵上站不穩(wěn),差點(diǎn)摔倒,是旁邊一個小姑娘扶住了我。

兒子看見我腿不好,說要不別去了。林雨在旁邊說,這課一年三萬塊,說不去就不去?她看著我,語氣很平靜,媽你要是實在不行,我請個阿姨。

我說不用,我能行。

但我知道她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她是在說,你不行了,你可以走了。

我還是堅持去接送孫子。腿疼我就吃止痛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那段時間我瘦了不少,照鏡子的時候都有點(diǎn)認(rèn)不出自己。我老家的幾個姐妹在微信上發(fā)消息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挺好的,每天帶孫子,很充實。

今年開春,林雨懷了二胎。我以為她會需要我,結(jié)果她直接請了個月嫂,還有個住家保姆。那個保姆姓陳,四十來歲,做事麻利,話也不多。她來了以后,家里突然就不需要我做什么了。我想去廚房幫忙,陳姐說您歇著吧,我來就行。我想帶孫子出去玩,林雨說媽你休息吧,陳姐會帶他。

我開始變得多余。

每天早上我還是五點(diǎn)半就醒,但不知道該干什么。我坐在陽臺上,看著外面車水馬龍,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給老家的幾個姐妹打電話,她們說你怎么這么早,還沒睡醒呢。我才想起來,老家和北京有時差——不是真的時差,是生活節(jié)奏的時差。

上個月,林雨生了二胎,是個女孩。月子里她媽媽來了,在這兒住了半個月。我和她媽媽關(guān)系一直不冷不熱,她來了以后,我就更沒事干了。我每天就在房間里待著,看看電視,刷刷手機(jī)。有時候聽見客廳里她們在說話,我就關(guān)上房門。

昨天晚上,林雨出了月子,她媽媽要回去了。我?guī)椭帐皷|西,她媽媽突然說,你也該回去歇歇了吧,這三年夠累的。我愣了一下,還沒接話,林雨就從臥室出來了。

她站在門口,看著我,說,媽,你也回去住一段時間吧,家里有陳姐就夠了。

就是這句話。

我當(dāng)時腦子里嗡的一聲,什么都聽不見了。我看著林雨,想從她臉上看出點(diǎn)什么,但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還有點(diǎn)體貼。她說,媽你看你腿也不好,在這兒也沒人照顧你,回老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

兒子在旁邊說,媽,要不你先回去住一段時間,過年再來。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

今天早上我就收拾了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三年了,我?guī)淼臇|西還是那些,一個箱子就裝下了。林雨給我訂了下午的高鐵票,還說要送我去車站。我說不用,我自己能去。

站在門口的時候,孫子跑過來抱著我的腿,叫奶奶。我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他問我,奶奶你去哪兒。我說奶奶回家。他問,什么時候回來。我說,過年。

其實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

我拎著行李箱走進(jìn)電梯,按下一樓的按鈕。電梯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三年前我來的那天,也是這部電梯,我拎著同一個箱子,滿心歡喜地按了上樓的按鈕。那時候我想,我要幫兒子好好帶孩子,讓他們安心工作。我沒想到三年后,我會以這種方式離開。

電梯到了一樓,門打開,外面是北京初秋的陽光。我走出去,沒有回頭。

高鐵上,我給老家的姐妹發(fā)了條微信,說我今天下午到家。她回了個驚訝的表情,問怎么突然回來了。我想了想,回復(fù)說,想家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哪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