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編輯、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在座的成年人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

你是一個奔波于職場的母親，某一天孩子放學，你在約定時間趕到約定地點接孩子回家，結(jié)果打開門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你的孩子，只有一臉懵的陌生人。你手機里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是錯誤的。

你打電話給班主任，班主任一頭霧水。打開孩子的追蹤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失去信號。打電話給托管孩子的家長，對方說壓根不知道你的孩子去了哪里。

大腦一瞬間宕機，緊接著你的心臟被一系列可能發(fā)生的最糟情況襲擊。作為一個母親，這或許是人生最恐怖的瞬間。

這就是美劇《都是她的錯》開場6分鐘的劇情，短短的幾個畫面和幾句臺詞，女主角瑪麗莎陷入了極度的恐慌當中——

她把孩子搞丟了。

這部在豆瓣高達9.1分的美劇，收獲了五星與一星的割裂評價。

有人說這是一部“拳味極重”的作品，也有人反駁“拳味太重還以為女的大開殺戒犯天條了呢，原來只是實話實說就受不了了?！?/p>

到底“都是她的錯”，還是“都是他的錯”？

一部好的懸疑劇，需要讓觀眾“留下來”。在當下的快節(jié)奏短視頻時代，但凡啰嗦一句話，觀眾就換臺了。

而《都是她的錯》做到了這一點。

這部懸疑劇的最大疑點，就是“誰拐走了孩子”。隨著劇情步步深入，觀眾們猶如進入大型劇本殺現(xiàn)場，把嫌疑人的頭銜依次戴給了保姆、孩子父親、孩子的親戚。

每當你以為兇手要水落石出的時候，編劇立刻反轉(zhuǎn)：不是ta，下一個。

當鏡頭停留在孩子父親躲閃的眼神、保姆欲言又止的表情、孩子母親懷疑的眼光時，觀眾不自覺地將矛頭不斷切換方向。而主創(chuàng)對觀眾的“玩弄”和“敘事陷阱”，恰恰讓這部劇的觀影體驗格外沉浸。

從一部電視劇的敘事角度來說，這是一部足夠成熟的作品，也反向證明了大多數(shù)國產(chǎn)懸疑劇主創(chuàng)的基本功還差得太遠。

（以下內(nèi)容有劇透）

說回劇情。

《都是她的錯》表面講的是一個5歲男孩走丟后引發(fā)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海嘯，然而，它的內(nèi)核直指性別困境的頑疾：當一個家庭內(nèi)部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母親/妻子總會淪為“第一責任人”。

厄文一家居住在芝加哥，是標準的精英家庭。他們住在富人區(qū)的豪宅里，母親瑪麗莎經(jīng)營一家財富管理公司，妥妥的職場強人，同時她還要抽出時間奔波于家長會、面試保姆、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之間。而父親彼得是標準的金融男（finance bro）樣本，表面看上去得體完美，愛妻愛子，實際上他連孩子走丟時穿的衣服都不清楚。

原因很簡單，無論古今中外，“照顧孩子是母親的本職工作”。

當他們發(fā)現(xiàn)兒子麥洛疑似被拐走綁架之后，五雷轟頂?shù)哪赣H，下一秒便成了眾矢之的。

在家庭內(nèi)部，彼得雖然并沒有疾言厲色，但是還是在情緒爆發(fā)時脫口而出質(zhì)問妻子——

“我以為你手機里有所有家長的電話號碼?！?/p>

“我還沒全部輸入，只是還沒空輸入。通訊錄就放在床邊，我回家時很累，然后…”

“你怎么沒看來電號碼？他現(xiàn)在被帶走了！”

在社會輿論層面，媒體直接把矛頭指向了母親瑪麗莎，暗示是她忙于工作和事業(yè)，疏忽了孩子的照護。甚至有人懷疑她是自導自演，想通過這起綁架案牟利，掩蓋公司的負債。

而父親呢？

當然沒有人會去責怪一個父親為什么不接孩子，因為這是默認的母親的工作。

被指責的母親，置身事外的父親，片名在此刻諷刺意味拉滿。

母親天然地被社會要求承擔更多家庭事務，做多錯多，所以自然而然變成了家庭變故閃失的直接責任人。而父親可以躲在供養(yǎng)者的角色里，安然無恙地躲過一切責任。甚至是對母親的包容與寬慰，也可以被視作一個好男人的修養(yǎng)。

在現(xiàn)代社會，這樣的責任劃分顯得更加悲哀滑稽。男女雙方都在職場打拼，都要付出同等的努力和心血，而女性要在職場之外，額外再增加一份家庭內(nèi)部的隱形無償勞動。

這種不平等的性別困境，就是我們說了千百次仍然還不夠的“母職懲罰”。

僅僅一次沒有確認短信號碼，針對母親的懲罰立刻就生效了。就連瑪麗莎自己也困在無限的自責當中，在悲傷中不斷反芻“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害了兒子”。

通過劇情的閃回，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育兒責任在家庭內(nèi)部如何進行分工。

即便是財富自由的中產(chǎn)精英階級內(nèi)部，在育兒面前，仍然是男性群體剝削女性群體。即便彼得在表面上已經(jīng)足夠溫和，你仍然能看到他的漫不經(jīng)心。

酣睡的是父親，一晚起夜四五次哄睡的是母親；周末沉浸式看球賽的是父親，下班之后還要補習育兒知識的是母親；捧著孩子逗一會兒的是父親，處理哭鬧尿不濕嘔吐物的是母親；逃避責任的是父親，請假帶孩子看病的是母親。

問就是兩手一攤：我一個大男人，做不來這些。

另一位孩子的母親珍妮，與瑪麗莎形成了一組革命友誼式的絕望主婦對照。

由于珍妮雇傭的保姆凱莉是綁架麥洛的主要嫌疑人，出于愧疚以及同為母親的共情，珍妮成為了瑪麗莎艱難時刻的唯一好友。

珍妮與丈夫瑞奇，是另一種版本的喪偶式育兒。

如果說彼得可以在表面功夫上蒙混過關(guān)，那瑞奇甚至懶得糊弄一下。

珍妮是一家出版社的負責人，瑞奇是一位高中老師。每當珍妮因為工作無法接孩子的時候，瑞奇就會搬出自己的工作搪塞，把鍋推給妻子，讓妻子自己想辦法壓榨時間。

他像極了大部分中國式父親：從不收拾自己弄亂的廚房臺面，不撿襪子，亂丟臟衣服。想起孩子了就逗他們玩一會兒，覺得厭煩了便轉(zhuǎn)身躲起來玩手機。

有時候你甚至會猜想，這個男人是不是故意的。

當珍妮赴約一場重要的商業(yè)洽談時，瑞奇挑準了時間電話轟炸：你兒子又哭了，你兒子又找不到玩具了，你兒子要你哄睡覺。珍妮只能不斷起身抱歉，在重要工作場合抽時間遠程哄孩子。所謂的父親，更像是一個大號版的兒子，只會和幼童一起無助地喊“媽”。

瑞奇代表的喪偶式父親，對于中國觀眾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十幾年來，網(wǎng)上一直流傳一個老笑話：孩子在任何時刻都只知道喊“媽”，唯一喊“爸”的時候，就是問“我媽去哪了”。這幾乎變成了約定俗成的社會規(guī)則，母親是一個家庭內(nèi)部運轉(zhuǎn)的唯一參與者。

直到結(jié)局時刻，珍妮才發(fā)現(xiàn)，丈夫所謂的工作加班，其實都是謊言。

當她為了孩子焦頭爛額的時候，本應在加班的丈夫，其實一直在停車場喝著汽水刷著抖音，好一副快活的樣子。

大家都知道，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說，中年男人每晚在車里抽煙的20分鐘是他們壓力最小的20分鐘，車里面是自己，車外面是家庭。

但是，作為妻子/母親，她們連這短短的20分鐘也沒有。

“你的休息時間，是打籃球，見朋友。而我的休息時間，是買菜、打掃、做飯、洗衣服。”

瑞奇拒絕被家庭生活捆綁，想要保留個人空間的自由。但他從未意識到，他的快樂和自由建立在妻子默默犧牲掉的睡眠時間上。珍妮一邊積極保全自己的事業(yè)，一邊擠出時間給丈夫收拾爛攤子。就像許多職場媽媽那樣。

于是珍妮果斷地選擇了離婚。她不想讓兒子見證一個低劣的男性樣本，她希望未來的兒子可以更加尊重自己的伴侶。

第三位母親，也是整件綁架案的緣起，珍妮雇傭的保姆凱莉。

凱莉是整部懸疑劇最終的答案，也成為全劇最狗血的轉(zhuǎn)折。

我們從最開始便知道，是凱莉拐走了麥洛，但這位“人販子”卻對他格外細心照顧。陪他游戲，哄他開心，給他買生日蛋糕，甚至生日蛋糕的款式都和瑪麗莎準備的格外相似。

劇本用整整一集的時間，鋪陳了一位底層單身母親的前史?？吹阶詈?，幾乎沒有觀眾再忍心責怪這個“嫌疑人”。

16歲便懷孕的凱莉，男友由于販毒鋃鐺入獄，她自己一個人生下了兒子。不幸的是，在生產(chǎn)后出院那天，凱莉和厄文一家兩車相撞。而厄文一家，也是生產(chǎn)后剛剛出院。

車禍發(fā)生后，只有彼得一個人醒來。他目睹襁褓中的兒子當場身亡，妻子瑪麗莎昏迷不醒，而對面車里同樣昏迷的凱莉，車里也有一個男嬰。這個男嬰發(fā)出了響亮的啼哭聲。

電光火石間，冷血的彼得做了一個自私到極致的決定：調(diào)包。他抱來了凱莉的孩子假裝是自己的孩子。而這個孩子，就是未來走失的麥洛。

幾年之后，人生跌落谷底的凱莉偶遇了麥洛，發(fā)現(xiàn)了眼前的小男孩竟然和自己擁有一致的遺傳性聯(lián)覺癥，這是一種由感官刺激引發(fā)其他感官體驗的精神疾病。

于是她福至心靈，堅信這就是當年自己被偷走的孩子，開始了這場底層人對中產(chǎn)、生物學母親對養(yǎng)父母的復仇。用保姆的身份接近這家有錢人，最后實施一個完美的綁架計劃。

我們當然能看到階級差距下不同的人生。

同樣是聯(lián)覺癥，底層出身的凱莉，只能被視為精神障礙者，甚至無法從事正常工作。而在精英家庭成長的麥洛，則被視為極具藝術(shù)天賦的色彩天才。

當故事走向最后，彼得在混亂中槍殺了凱莉，試圖掩蓋多年前的丑陋真相，一位母親的復仇也就這么無疾而終，變成了豪宅里一具微不足道的尸體，死得輕于鴻毛。被性別和階級雙重夾擊后，中產(chǎn)母親們明哲保身，無人冒險為一個普通底層女性伸冤。

在反轉(zhuǎn)又反轉(zhuǎn)之后，主創(chuàng)選擇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結(jié)局。

在規(guī)則和制度之外，女性總能想出更加個人化的、游走在灰色地帶的解決方法。就像瑪麗莎，先對殺瘋了的彼得示弱，最后再利用一次親吻，讓彼得死于最日常的大豆過敏。

其實，讓瑪麗莎手刃親夫的原因，并不是為了無辜死去的凱莉復仇，而是她目睹了NPD（自戀型人格障礙）深入骨髓的彼得，把控制欲的大手伸向了麥洛。

彼得控制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輩子，導致他們的人生各有各的悲慘。彼得在兒時故意絆倒了弟弟，導致對方終身殘疾，還順手嫁禍給了路過的妹妹，導致對方成年后精神萎靡染上藥癮。為了能更好地控制僅剩的親人，他寧愿讓弟弟做不了脊椎手術(shù)，辱罵妹妹是個死性不改的癮君子。

只有不斷打壓，甚至是在肉體上限制對方，才能讓對方永遠被自己精神壓制。

現(xiàn)在，這雙手終于要開始摧毀自己的后代。他甚至不允許麥洛獨立使用剪刀，以保護之名，掩蓋控制之實。這終于激怒了身為母親的瑪麗莎。

在NPD的系統(tǒng)理論里，每一個NPD患者家庭中，都會存在一個“飛猴”的角色。在心理學中，“飛猴”特指NPD患者的幫兇或代理人，他們幫助自戀者操縱、傷害他人。這些飛猴可能是家人朋友同事，受自保、被迷惑或喜歡戲劇性沖突等心理驅(qū)使，與自戀者形成“利益共同體”，對受害者進行孤立與精神虐待。

瑪麗莎拒絕成為彼得飛猴，恰恰相反，她選擇用一種最極端的方式，斬斷了這個有毒家庭的脈絡，從此，不會再有任何人被精神虐待。

冷靜的母親殺死了自戀狂父親，用一種古希臘悲劇的方式徹底保全了自己和孩子。

在如此豐富的剖面之下，很難講《都是她的錯》是一部只說“打拳”的作品。如果把眼光放遠，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一部關(guān)于當代社會癥結(jié)的黑色小品。

不管是她的錯還是他的錯，每個人都有問題，每個人也都有苦衷。

自戀的、傲慢的、可悲的、齷齪的——我們就如此生活在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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