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深秋，北京的夜風凜冽。301醫(yī)院住院部三層的燈卻一直亮著，值班護士說：“那間病房今兒又來了位元帥?！彼傅恼切煜蚯啊Ｐ鞄浿糁照?，腳步不快，卻很堅定，他要去探望老部下詹才芳。兩人自1929年黃安初識，半個世紀的風雨，早已把上下級名分凝成戰(zhàn)友情。

推門那一刻，詹才芳剛做完霧化治療，臉色略顯蒼白。見到徐帥，他想坐起，被徐帥按住肩膀：“別逞強，先把氣喘勻。”這一句叮囑，像極了零陵河畔夜談時的口氣。年輕護士并不知道，他們曾一起在彈雨中奔跑；她只看見病房里，兩個白發(fā)老人默默對視，神情專注，像在回想什么極重要的細節(jié)。

交談很短，徐帥關心的全是病情：藥物反應如何、夜里發(fā)沒發(fā)燒、呼吸機頻率合不合適。醫(yī)生給出診斷——長期往返南北，氣候差異大，對肺功能損耗不小。最好留京靜養(yǎng)，否則病情難穩(wěn)。徐帥點頭，記下每個醫(yī)療術語，轉身離開時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回得麻煩總政了。”

回到家，他當晚就寫信給總政治部主任余秋里。信不長，卻事無巨細，既提詹才芳的戰(zhàn)功，又說明目前的身體狀況，最后一句直接：“請速批在京就醫(yī)及安置?！毙鞄涀鍪掠袀€特點，凡認定的事，絕不拖延。

信寄出后，十多天靜悄悄。徐帥從不空談效率，可這次他急。老戰(zhàn)友病情不穩(wěn)定，每晚查來往公文，他的眉頭卻一次比一次緊?！斑€沒動靜？”家人問。他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十二月上旬，李先念到府上請徐帥再去醫(yī)院坐坐。徐帥罕見地擺手：“我臉上掛不住，事耽著呢?！崩钕饶钽蹲。穯柧売?。徐帥壓低嗓音：“信早發(fā)了。余秋里遲遲不批，這像話嗎？”一句“太不像話”里，夾著無奈，也有擔憂。

李先念略一沉吟，告訴他：“程序復雜，中央批示要走完整鏈條。余秋里未必怠慢，你別急?！闭f罷，李先念答應隔日去總政催辦。兩位老同志并肩走到院門口，寒風卷落葉，李先念拍拍徐帥胳膊：“放心，這事能成。”

催辦電話打到余秋里辦公室，對方給出的解釋是：材料已上報軍委，批件在走流程。文件流轉絕非推三阻四，只是節(jié)點眾多。余秋里也感到壓力，第二天補充了一份加急報告，注明“詹才芳系一級傷殘，確須北方醫(yī)療條件”。

半個月后，軍委批件終于落在徐帥書桌上。他戴上老花鏡，反復確認批示里的“同意”二字，隨后自語：“晚了點，總算有了交代?！彪娫捊油◤V州軍區(qū)，通知很簡短：詹才芳留京治療，編制關系隨遷。對方在那頭連聲“明白，馬上辦理”。

再去醫(yī)院時，徐帥帶著批件復印件。詹才芳見到，長舒一口氣，只說四個字：“多謝操心?！睂υ挼酱岁┤欢?，兩位老兵心知肚明：真正的感謝埋在心里，不必鋪陳。醫(yī)生也放心了，治療方案隨即改成長期計劃，慎重而系統(tǒng)。

有意思的是，外界并不清楚徐帥曾為這份批件著急上火，只知道他常拄著拐杖在走廊出現。護士小聲議論：“這元帥真盡心。”其實，不只是盡心，更多是責任。徐帥常說，革命不是一句口號，是對同志生死與共的擔當。那年冬天，這句話再次被他用行動來驗證。

翌年春，詹才芳病情有起色，能拎壺熱水到陽臺曬太陽。他打趣：“北京也沒想象中冷?！毙鞄浡犕?，只笑不語。李先念順手遞了杯茶，說道：“余秋里也沒耽誤，你看，事成了?！毙鞄淈c點頭，語氣平淡：“誤會總要解開的。”

時間進入1987年農歷八月初五，詹才芳八十壽辰。病房不大，卻滿是花籃與電報。陳錫聯、洪學智等老戰(zhàn)友都趕來，徐帥因坐骨神經痛無法久站，派秘書送上祝福。那天晚上，詹才芳翻看簽名冊，突然感慨：“活到今天，多虧那張批件，否則后果難料?！痹捯舨桓?，卻叫在場年輕軍醫(yī)默默側目——一份文件，竟能關乎性命。

1990年，徐向前病重。臨終前，他還問秘書：“詹才芳的身體怎樣？”得到“穩(wěn)定”二字，他閉上眼，長長呼出一口氣。兩年后，詹才芳亦因并發(fā)癥去世，終年八十五歲。一段師友情自此畫上句號。

回溯全事，無尖銳沖突，也無壯觀場面，不過是幾封公文，一次電話，一句抱怨，卻映照出老一輩將領質樸的價值觀：戰(zhàn)場上一起扛槍，和平年代也要彼此托底。這便是他們認為的“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