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了那整三天，耶穌降生在駐馬店。

三仙送來一箱蘋果，還有五斤肉十斤面。

小丫鬟手拿紅雞蛋，約瑟夫忙把餃皮搟。

店小二送來紅糖姜水，喊一聲：

瑪利亞大嫂，恁喝了不怕風寒?！?/blockquote>

——每年冬至圣誕前后，這個河南唱腔式的段子都會在互聯(lián)網小小地刷屏一輪，成為不少網友的樂子。這算是對圣誕節(jié)的重新發(fā)明嗎？

畢竟，圣誕節(jié)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被改寫、被選擇、被發(fā)明的節(jié)日：

它的起源可上溯至古代中東和古羅馬，圣誕樹來自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圣誕老人來自土耳其和荷蘭……圣誕節(jié)不斷被重塑，在世界各地年復一年的慶祝中演變，發(fā)展至如今，幾乎無所不包。

我們從哪里知道這些的？來看看下面這篇文章——

福音敘事沒有告訴我們基督生于夏天還是冬天?；皆谀硞€不確切的日子降生，而東方三王攜帶黃金、乳香和沒藥到來，是《圣經》中最早關于禮物的記述。

所以，基督教世界如何以及為何在12月25日這天慶祝，我們長期以來都只能靠猜測。

| 頭戴樹葉的奴隸在慶祝古羅馬仲冬的農神節(jié)，見于一幅3世紀月歷鑲嵌畫，來自今天突尼斯的杰姆

奴隸將成為主人，主人將成為奴隸。這不是什么激進的宗教或政治信條，而是古羅馬為紀念農神薩圖恩而舉辦的農神節(jié)的核心特征之一。

古羅馬人每年在12月17日至23日左右這段時間慶祝農神節(jié)，它在古羅馬節(jié)日中最受人期待——詩人卡圖盧斯就說這幾天是“最好的時日”。在羅馬共和國及后來的帝國中，人們會歡呼“Io Saturnalia!”，意思是“農神節(jié)到了！太好了！”。家家戶戶相聚享用盛宴，互相贈送禮物——通常是陶器或小蠟像。奴隸可以期待主人為他們端上食物，甚至和他們同桌用餐。諷刺作家琉善筆下的薩圖恩說道：

在這個屬于我的星期里，禁止做嚴肅的事情，不允許做生意。飲酒大醉、放聲玩骰子、任命國王、設宴款待奴隸、赤裸歌唱、鼓掌……偶爾把涂黑的面龐浸入冰冷的水里——這些才是由我司掌的事情。

這是12月底備受古羅馬人期待和喜愛的節(jié)日。人們會贈送禮物，玩耍嬉戲，還會暫停工作，與家人團聚。節(jié)日上還有酒水為人們的談話增興，幫助他們包容自己的親戚。就像我們如今會在這個日子說：“圣誕快樂！”

圣誕節(jié)是基督教對古羅馬農神節(jié)的簡單挪用，這種對于圣誕節(jié)日期和習俗起源的解釋很優(yōu)雅，而且也經常有人提及，但它并非故事的全部。牛津大學教會史教授迪爾梅德·麥卡洛克指出，圣誕節(jié)的源頭和開端至今仍十分模糊：

我們不知道耶穌的生日是哪一天。基督教將耶穌生日定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季節(jié)里，人們自然會認為，這也許是因為以前在這個時間前后有許多節(jié)日。其中之一可能就是古羅馬人的農神節(jié)，但我們對農神節(jié)的認識也不太多。還有一種可能是無敵太陽神節(jié)。但還有一種可能，由于基督教日益?zhèn)鞑ゲ嫵赏{，焦慮的羅馬皇帝實際上鼓勵非基督教的節(jié)日，用它們來抵消基督徒的影響。

圣誕節(jié)可能起源于3世紀：它確實古老，但絕對與《圣經》無關。有些新教基督徒后來指出這點，嘗試完全摒棄圣誕節(jié)。比如說新教過復活節(jié)就符合傳統(tǒng)，因為它的日期是按照《圣經》計算出來的，而圣誕節(jié)則是外來的事物。當然，嚴格說來新教徒的觀點是正確的：早期教會里并沒有圣誕節(jié)。

宗教改革之后，大多數新教群體繼續(xù)像羅馬天主教徒那樣，將圣誕節(jié)作為主要節(jié)日來慶祝。但清教徒極其不喜歡缺乏經文權威的節(jié)日。

在兩百年的時間里，圣誕節(jié)始終是宗教和政治上激烈爭論的話題——這令人驚訝，畢竟它在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備受歡迎。

在1620年到達美洲的朝圣先輩總是要在圣誕節(jié)工作，因為《圣經》里面沒有說要在那天休息。在克倫威爾統(tǒng)治下，議會里的清教徒多數派不顧公眾強烈抗議，在英格蘭禁止過圣誕節(jié)。

后來在1660年，圣誕節(jié)才隨著君主復辟而恢復。1640年，蘇格蘭議會徹底廢止他們認為危險的天主教節(jié)日——基督彌撒（Christ Mass）。

于是，過新年就成為仲冬的主要節(jié)慶，至今對許多蘇格蘭人而言依然如此。遲至1958年，圣誕節(jié)在蘇格蘭仍然是正常的工作日。

| 復合的圣誕節(jié)：源于德國的異教圣誕樹、北極的馴鹿、哥特式的教堂，還有紐約和荷蘭的土耳其裔圣人

那么，我們今天這個無所不包、擁有熟悉意象的圣誕節(jié)是怎么來的？

因為平信徒在塑造宗教節(jié)日方面通常扮演著與神職人員幾乎同樣重要的角色，所以宗教節(jié)日的可塑性極大，并且?guī)缀跄軌蛑苯臃从炒蟊娤埠玫淖兓?，增添和吸收來自迥異源頭的新元素。

當然，這也使得宗教節(jié)日得以存續(xù)，實現它們的核心社會功能。

在圣彼濟達的作品影響下，中世紀徹底地重構了對于西歐圣誕節(jié)的想象，以滿足自己不斷變化的精神關切。現代圣誕節(jié)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通俗作家影響，同樣也受到政治和經濟變化的影響。

迪爾梅德·麥卡洛克解釋道，圣誕節(jié)本質上是19世紀的發(fā)明，它的許多方面起源于紐約——這肯定會令朝圣先輩們感到驚訝：

| 圣尼古拉形象的變化：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分別是12世紀土耳其南部米拉城教堂里的圣人；15世紀荷蘭貧窮年輕女性的援助者；在1850年帶著黑彼得在荷蘭屋頂上騎馬奔馳，給人們扔禮物；在2016年為孟加拉地區(qū)送去圣誕節(jié)的歡樂氛圍

早期北美的新教是一種清教文化，所以事實上丟掉了圣誕節(jié)。但獨立戰(zhàn)爭之后，美國人嘗試在新建的共和國里創(chuàng)建自己的節(jié)日表時，有一兩個群體著重關注了歐洲的一些舊傳統(tǒng)。紐約反對英格蘭殖民主義，重新發(fā)掘了自己的荷蘭淵源，接納了荷蘭紀念圣尼古拉的傳統(tǒng)。圣尼古拉最初是土耳其南部米拉城的主教，他的名字此時已經演變成了圣克拉斯。盡管有宗教改革，但早期教會里的這位主教在荷蘭存留了下來，后來變成了美國圣誕節(jié)的一個特征。他逐漸變得不那么像主教，而是變成了一位活潑的老頭，名字也再次出現變化。如今，來自美國的圣誕老人已經闖入了全球各地。

在荷蘭傳統(tǒng)中，圣尼古拉會在12月6日圣尼古拉節(jié)前夜造訪各家各戶，為每個（好）孩子送去禮物。

在1800年左右的北美，作為一種反英姿態(tài)，圣尼古拉的送禮習慣具有額外吸引力，他的節(jié)日被往后挪了幾個星期，與圣誕節(jié)重合——信奉新教的北美（當然清教徒除外）既會在教堂里，也會在家里慶祝圣誕節(jié)。

按照傳統(tǒng)，荷蘭圣人圣尼古拉/圣誕老人會帶著助手黑彼得騎馬到來。但美國人也改變了這點。他們決定將圣尼古拉與一種截然不同的北歐仲冬傳統(tǒng)結合起來，于是這位古代地中海地區(qū)的主教意外得到了一隊北極馴鹿。

上述改變可能只是新英格蘭傳統(tǒng)發(fā)明行為當中的古怪部分，直到1823年紐約神學教授克萊門特·克拉克·穆爾將這種用零碎宗教元素湊成的大雜燴寫進了一首詩：

圣誕節(jié)前夜，整個家里靜悄悄，

毫無動靜，連老鼠也沒有聲響；

襪子被細心地掛在煙囪旁邊，

期望圣尼古拉會很快到來。

這是胡話，不過是有韻律、朗朗上口的胡話。它很快就成為大西洋兩岸的暢銷作品：

當我驚訝的雙眼前面出現

一架小型雪橇，八頭微小馴鹿，

還有一位活潑敏捷的矮小老車夫，

我立馬知道肯定是圣尼古拉到來。

從那時起，這首詩描繪的景象就成為英語國家圣誕節(jié)的特征。

在大西洋兩岸，圣誕節(jié)的焦點此時都轉移到兒童身上。乘著雪橇發(fā)放禮物的圣尼古拉，成為圣誕節(jié)的重要部分——穆爾甚至給八頭馴鹿分別取了名字：歡欣、舞者、悍婦等。此時的圣誕節(jié)也與禮物相關：在圣誕節(jié)購物的習慣業(yè)已開始。

一百年后，圣誕節(jié)購物讓第九頭馴鹿，同時也是最著名的馴鹿出現在圣誕節(jié)故事中：

1939年，美國蒙哥馬利沃德百貨商店發(fā)布了一首營銷歌謠，刺激消費者在圣誕節(jié)購物，此后便有了長著發(fā)光紅鼻子的馴鹿魯道夫。

| 紅鼻子馴鹿魯道夫在1939年出現，成為19世紀20年代那八頭馴鹿的領隊

19世紀20年代在美國經過重新發(fā)明的圣誕節(jié)，在英國受到熱情接納，且又出現了同樣令人驚訝的變化。這些變化最重要的源頭是查爾斯·狄更斯1843年出版的《圣誕頌歌》。

這個關于守財奴斯克魯奇的簡短故事一出版便獲得成功，第一年就賣出十三版。它從此影響了英國圣誕節(jié)的幾乎每個方面。

例如，傳統(tǒng)圣誕大餐的亮點一直都是鵝肉，但是斯克魯奇改過自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只大火雞送給他的貧困職員鮑勃·克拉奇特。于是，火雞迅速成為圣誕節(jié)禽類菜肴首選，“火雞不愛圣誕節(jié)”也成了諺語。

更加重要的是，狄更斯堅決認為在圣誕節(jié)到來時，富人應該記得自己對窮人的義務，或者應該像斯克魯奇的慷慨外甥所說的那樣：“男男女女似乎都一致無拘無束地打開緊閉的心扉，把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視為一同走向墳墓的旅伴，而不是走在其他旅程上的另一種生物?！?/p>

狄更斯認為，圣誕節(jié)既是宗教節(jié)慶，也同樣應該是一個倡導社會和諧、慷慨大度、各階層團結的節(jié)日。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尤其是在工業(yè)城市里，這種觀念引起了強烈共鳴。

如今我們仍然對此有強烈感受。今天，英國所有關注社會剝奪的慈善機構，收到的捐贈都會在圣誕節(jié)達到頂峰。

就像所有節(jié)日那樣，圣誕節(jié)也在年復一年的慶祝中演變，每年的慶祝都有意或無意地與其他年份的慶祝共振，都號召人們反思。

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三個圣誕精靈造訪斯克魯奇時，他和讀者無疑都進入了他們必須在其中扮演角色的循環(huán)，而這個循環(huán)會塑造每個個體的生活，并且遠超個體生活，將所有世代凝聚起來。

改過自新的斯克魯奇在圣誕節(jié)早晨醒來，宣布了他新出現的熱心看法的根據：“我會生活在過去、當下和未來?！?/p>

這正是節(jié)日的意義所在。

| 未來的圣誕精靈：狄更斯暢銷作品《圣誕頌歌》插圖

現代圣誕節(jié)里還有一種在19世紀出現的元素，將我們的圣誕節(jié)慶與西伯利亞耶雅克節(jié)的世界聯(lián)系起來。

在歐亞大陸北方的許多傳統(tǒng)宗教里，人們認為常綠針葉樹的樹根、樹干和樹枝將陰間、人世和天堂聯(lián)系起來，于是人們在它的樹枝上懸掛象征神圣自然力量的閃亮圖騰。

在斯堪的納維亞和德國，人們習慣在圣誕節(jié)砍一棵常綠樹，將它視作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帶回家。

圣誕樹的傳統(tǒng)被阿爾伯特親王帶去了他和維多利亞女王的英國，并在英國普及開來。《倫敦新聞畫報》在1848年發(fā)表了一幅畫，描繪女王夫婦和孩子們圍在溫莎城堡的圣誕樹邊，一派安然，這在全英國產生了巨大影響。

正是在那年，革命動搖歐洲，推翻了法國君主。在這幅版畫的刻意描繪中，英國王室顯得普普通通，貼近臣民的生活，幾乎就是體面中產階級的成員：各地買得起圣誕樹的人紛紛效仿，讓圣誕樹成為強化和諧社會凝聚力的家庭元素。

漫長的融合過程讓我們最終有了圣誕賀卡，有了現代的圣誕節(jié)體驗，而圣誕樹的出現是這個過程中的最后一步。

圣誕節(jié)最初是一個中東宗教里最受人歡迎的節(jié)日，與古羅馬的農神節(jié)有部分重疊。它后來吸收源自德國的自然崇拜，又在紐約得到重塑，并且獲得與之相匹配的歌詞。

最終，我們有了世界各地百貨商店里的圣誕樹，擺在載孩子們去圣誕老人屋（這又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的自動扶梯邊上。

| 1848年歐洲大陸因革命而陷入動蕩時，英國王室成員圍在溫莎城堡的圣誕樹邊

清教徒過去反對圣誕節(jié)，因為它在《圣經》里沒有根據?，F代批評者關注圣誕節(jié)的自我放縱和過度商業(yè)化，但是迪爾梅德·麥卡洛克認為這種批評忽略了一個基本點：

圣誕節(jié)關乎尋歡作樂，因而一直具有濃重的物質主義特征。這種特征總會引來麻煩——中世紀教會的衛(wèi)道士就不斷抨擊淫蕩舞蹈之類的東西。這就是過節(jié)的問題所在，節(jié)慶總有兩面性。如果自稱是宗教節(jié)日，那么它們就具有神圣性質。但如果要有任何用處，它們就總是要滲透到日常生活中。人們可以在過節(jié)時享受歡樂時光——這就是他們記住節(jié)日、持續(xù)慶祝它們的原因。

今天的圣誕節(jié)具有驚人的宗教性質。許多通常不會想到去教堂的人，會在圣誕節(jié)去教堂做禮拜。他們認同一個具有強烈吸引力的理念，即這里有一個柔弱無助，卻對所有人都意義非凡的嬰兒。他們喜歡教會為此舉辦的活動。相較于紀念耶穌受難的受難節(jié)，或者紀念耶穌復活的復活節(jié)，圣誕節(jié)時教堂里的人數明顯更多。對處在教會邊緣的人而言，與受難和復活這兩個概念產生共鳴要難得多。圣誕節(jié)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體現了某種我們無法逃避的東西：我們生來都柔弱無助，而新生是一個充滿歡樂、值得慶祝的時刻。

無論是在仲冬的英國，還是在仲夏的西伯利亞，宗教節(jié)日都在不斷被重塑，重塑它們的不是官方，而是人民。它們讓我們每年在相同的時間點思索自我，關心身邊的人。

我們大多數人都記得小時候的圣誕節(jié)（或者開齋節(jié)、排燈節(jié)、光明節(jié)），記得與幼時的我們一起過節(jié)、如今已經逝去的親友。

我們會假定，在去世很久之后，子孫也會繼續(xù)慶祝這些節(jié)日，再次確認我們共有的遺產，也再次確認我們在時間秩序中轉瞬即逝的位置。

◎ 本文摘自《眾神：四萬年的人、物與信仰》，作者尼爾·麥格雷戈。

“人類尚沒有一部公正客觀的全球宗教史，而本書刪繁就簡、求同存異，倡導理解與寬容，有圖像之美，更有思想之光”

殿堂級藝術史大師×牛津大學榮譽院士×布克獎評委會主席尼爾·麥格雷戈，繼《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后，與BBC、頂級博物館聯(lián)手打造的又一磅礴巨作。

238幅高品質大圖+開創(chuàng)性以物敘史寫法：一座紙上通天塔，四萬年人類文明；從不輕易示人的奇珍異寶、匆匆走過博物館看不到的細節(jié)，盡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