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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實習生竟是我舉報過的前領導女兒,她天天獻殷勤是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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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香怡來部門報到那天,穿一身淺藍色連衣裙。

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聲音輕柔:“陳老師好?!?/p>

我點頭接過她的簡歷,并未多想。部門每年都有實習生,三個月后大多再無交集。

可這個姑娘不一樣。

她太勤快了。勤快到讓我這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職場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早晨我桌上總會有一杯溫度剛好的手沖咖啡;我隨口提的資料,她下班前就能整理好送來;就連我咳嗽兩聲,第二天抽屜里就多了盒潤喉糖。

同事開玩笑:“老陳,你這實習生比親閨女還貼心?!?/p>

我只能笑笑,心里卻浮起一絲說不清的不安。

直到那個雨夜。

我回辦公室取文件,看見她還在加班。燈光下她側臉專注,手指在鍵盤上飛快跳動。

忽然她手機響了。

她走到樓梯間接聽,聲音壓得很低。我本想離開,卻聽見她哽咽著說:“爸,您再堅持堅持……快了,就快了?!?/p>

那聲音里的隱忍與堅決,讓我后背發(fā)涼。

幾天后,當我從退休老紀委于德全那里聽到那個名字時,咖啡杯從我手中滑落。

滾燙的液體濺了一身。

我卻只覺得冷。

程永富。

那個五年前被我親手送進監(jiān)獄的前任領導。

他的女兒,現(xiàn)在正坐在我對面,微笑著問我:“陳老師,明天需要我早點來嗎?”



01

鄭香怡確實是個出色的實習生。

她來的第三天,就把部門近三年的項目檔案重新歸類整理了一遍。

那些堆積在柜子里、連我都懶得細看的陳舊資料,被她分門別類貼上標簽,還做了電子索引。

“陳老師,我覺得這樣查起來方便些?!彼f話時總微微低頭,顯得謙遜有禮。

我翻開她做的索引表,條目清晰,關鍵詞標注得當。

“費了不少工夫吧?”

“應該的?!彼蜃煨α诵?,“我剛來,得多學習?!?/p>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晌铱吹贸鰜?,她眼底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

部門里其他同事也很喜歡她。她幫王姐修過電腦,替小張的孩子輔導過作業(yè),甚至連辦公室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蘿,在她照料下都重新煥發(fā)生機。

馬向東有次來我們部門,特意在她工位前停了停。

“小鄭表現(xiàn)怎么樣?”他問這話時,眼睛卻看著我。

“很不錯?!蔽胰鐚嵒卮穑扒诳欤毿?,學習能力強。”

馬向東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故人之后,果然不同凡響。”

我當時沒聽懂這話的意思,只是覺得他語氣有些奇怪。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刻鄭香怡正在復印機旁整理文件,背脊似乎僵了一下。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

她轉過身時,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得體的笑容:“馬總過獎了,我還要多向各位老師學習。”

馬向東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鄭香怡繼續(xù)低頭整理文件,手指在紙頁間翻動,動作輕快而熟練。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在她發(fā)梢鍍上一層淡金色。

我那時想,這姑娘將來在職場上,必定能走得遠。

如果她沒有別的目的的話。

第四天下午,我有個緊急材料要趕。本來打算加班,鄭香怡卻主動請纓:“陳老師,您晚上不是要參加孩子的家長會嗎?資料我來整理吧。”

我確實忘了家長會這回事。

“這怎么好意思……”

“沒關系的。”她眼神真誠,“我反正也住公司附近,晚點回去正好錯開晚高峰。”

我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家長會不能缺席,妻子已經提醒過我兩次。

離開辦公室時,我看見鄭香怡坐在我的位置上,對著電腦屏幕認真核對數(shù)據(jù)。她坐姿筆直,側臉在顯示屏微光里顯得格外專注。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有些感動,也有些莫名的愧疚——為了讓她加班而愧疚,雖然是她自愿的。

第二天早晨,那份材料整整齊齊擺在我桌上。

不僅數(shù)據(jù)準確無誤,她還根據(jù)內容做了簡要分析,用不同顏色標注了重點。

最后附了張便簽:“陳老師,我覺得第三部分的數(shù)據(jù)可能需要與財務部二次核對,已用黃色標出?!?/p>

我翻開材料,果然,第三部分的幾個數(shù)字與我記憶中有出入。

打電話問財務,對方查了半天,道歉說確實是他們錄入錯誤。

“老陳,你這實習生可以啊?!必攧罩鞴茉陔娫捓锔袊@,“剛來就能發(fā)現(xiàn)這種問題?!?/p>

我放下電話,看向鄭香怡的工位。

她正在接聽一個客戶咨詢,語氣溫和耐心,一邊聽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要點。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臉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那么專注,那么專業(yè)。

可為什么,我總覺得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那種距離感不是冷漠,而是一種刻意的、精心維持的得體。就像一層薄薄的玻璃,你能看見她,卻永遠觸不到真實的溫度。

中午在食堂,她端著餐盤坐到我旁邊。

“陳老師,上午那份材料沒問題吧?”

“沒問題,多虧你細心?!蔽翌D了頓,“昨晚加班到幾點?”

“十點左右?!彼龏A起一片青菜,動作很輕,“公司晚上很安靜,工作效率反而高?!?/p>

“以后別熬太晚,女孩子一個人不安全?!?/p>

她抬起頭看我,眼睛里有什么東西閃了閃。

“謝謝陳老師關心。”她聲音很輕,“我習慣了?!?/p>

那句話里的“習慣了”三個字,聽起來有些沉重。我想問什么,卻不知從何問起。

最終只是說:“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p>

“好?!彼α诵Γ拖骂^繼續(xù)吃飯。

那一刻我注意到,她握筷子的手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

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

02

一周后,鄭香怡已經熟悉了部門的全部工作流程。

她甚至開始主動承擔一些原本不屬于實習生范疇的任務。比如,每周一的部門例會,她會提前準備好會議室,調試好投影設備,還會根據(jù)議題準備相關資料。

“小鄭,這些事讓行政部做就行。”我提醒她。

“反正我也要參加會議,順手的事。”她說得輕描淡寫。

但我知道沒那么簡單。行政部那幫人我清楚,能少做絕不多做。以前每次開會前,總要打電話催幾遍設備調試。現(xiàn)在鄭香怡主動攬過去,他們樂得清閑。

周五下午,部門要做一個季度匯報。

馬向東會親自參加,還帶了幾位集團領導。匯報材料我早就準備好了,但心里還是有些緊張。這個季度的業(yè)績不算理想,幾個重點項目推進緩慢。

開會前一小時,鄭香怡敲開我辦公室的門。

“陳老師,我看了匯報材料,有個地方想跟您商量一下。”

她手里拿著打印稿,上面用紅筆做了不少標記。

我有些意外:“你說。”

“第三頁關于項目延期的解釋,我覺得可以換個角度?!彼_那一頁,“現(xiàn)在這種說法,聽起來像是我們在推卸責任。

不如主動承認問題,但重點放在已經采取的補救措施上。”

我仔細看她的修改建議。確實,經她一改,那段文字從辯解變成了擔當,從被動變成了主動。

“還有這里?!彼胶竺鎺醉摚皵?shù)據(jù)對比表格太復雜,領導們可能沒耐心細看。我做了幾個簡化的圖表,直觀一些?!?/p>

她遞過來幾張手繪的圖表草稿。條狀圖、餅圖、趨勢線,一目了然。

我看了她好一會兒。

“這些都是你自學的?”

“大學里選修過數(shù)據(jù)分析。”她頓了頓,“另外,我父親以前也常做匯報,我?guī)退磉^材料?!?/p>

她說這話時,眼神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可我心里卻咯噔一下。

父親?我忽然意識到,我從未問過她的家庭情況。簡歷上只寫了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家庭信息一欄是空的。

“你父親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問得隨意,盡量不讓語氣顯得太刻意。

她收拾圖紙的動作停了半秒。

“以前在國企做管理,現(xiàn)在……”她抬起眼睛,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書架上,“現(xiàn)在退休了?!?/p>

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聽不清最后三個字。

我還想再問,外面?zhèn)鱽硗碌恼f話聲。鄭香怡站起身:“陳老師,我去會議室準備一下投影。”

她離開時,腳步比平時快了一些。

背影顯得有些單薄。

匯報進行得很順利。我用了鄭香怡的建議和圖表,幾位領導頻頻點頭。馬向東甚至在會后特意表揚了一句:“陳濤這次準備得很充分。”

我看向坐在會議桌末端的鄭香怡。

她正低頭記錄會議紀要,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安靜。仿佛剛才那些功勞與她無關,她只是盡了一個實習生的本分。

散會后,我讓她留一下。

“今天多虧了你?!蔽艺嫘膶嵰獾卣f。

“我只是提了點建議。”她收拾著筆記本電腦,“主要還是陳老師講得好?!?/p>

“你父親……”我斟酌著詞句,“他教了你不少東西吧?”

鄭香怡拉上電腦包拉鏈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教我最多的是,”她抬起眼睛,直視著我,“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雙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太快的、我來不及捕捉的情緒。

“你父親是個明白人。”我說。

“是啊?!彼α诵Γθ輩s未達眼底,“所以他栽了很大的跟頭?!?/strong>

我還想問什么,她已經背起電腦包:“陳老師,沒什么事的話,我先去整理會議記錄了?!?/p>

“好,你去吧?!?/p>

她走到門口,忽然回頭。

“陳老師,”她聲音很輕,“您覺得,一個人如果做了自認為正確的事,但結果害了別人,他應該愧疚嗎?”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

我愣住了。

“這要看具體情況?!蔽抑斏鞯鼗卮穑叭绻菬o心之失……”

“如果是故意的呢?”她打斷我,目光緊緊鎖住我的眼睛,“如果他知道后果,還是選擇了那樣做?”

辦公室里的空氣忽然變得稀薄。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就要看他有沒有承擔后果的勇氣?!蔽衣犚娮约赫f。

鄭香怡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慢慢點頭。

“您說得對?!彼p聲說,“勇氣?!?/p>

她轉身離開,腳步聲在走廊里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窗外天色漸暗,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玻璃窗上倒映出我的臉,一張中年男人的、略帶疲憊的臉。

五年前,我也曾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同樣的夜景。

那時我手里握著一封舉報信。

信里裝著一個決定,一個會改變很多人命運的決定。



03

那是五年前的秋天。

程永富還是集團的副總經理,分管我們部門。他在位八年,根基深厚,說話做事雷厲風行。集團里人人都敬他三分,也怕他三分。

我當時是他手下的項目主管,負責幾個重點工程。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問題,是在一個基建項目的賬目上。材料采購價格高出市場價百分之三十,供貨商是一家新成立的小公司。我查了工商信息,法人代表姓馬。

馬向東的遠房親戚。

我拿著材料去找程永富,他正在辦公室練書法。宣紙上寫著“海納百川”四個大字,筆力遒勁。

“程總,這個項目的采購有點問題?!蔽野盐募旁谒郎?。

他放下毛筆,擦擦手,慢慢翻看。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聲音。窗外的銀杏樹黃了,葉子在秋風里簌簌作響。

看了大概十分鐘,他合上文件夾。

“這件事我知道了?!彼曇羝届o,“你先回去吧?!?/p>

“可是程總,這明顯有問題……”

“我說我知道了。”他抬起眼睛看我。那雙眼睛里沒什么情緒,卻讓我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走出他辦公室時,我聽見他繼續(xù)練字的聲音。

毛筆在宣紙上摩擦,沙沙作響。

之后一個月,類似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幾次。每次我去反映,程永富都是同樣的反應: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直到那個周五下午。

我加班整理資料,準備下周的集團審計。財務部的小劉悄悄找到我,遞給我一個U盤。

“陳哥,這里面的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彼裆o張,額頭上都是汗。

U盤里是幾份加密的合同掃描件,還有銀行流水截圖。金額之大,讓我拿著鼠標的手都在發(fā)抖。

更讓我心驚的是,所有的簽字都是程永富。

以及馬向東。

那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坐到凌晨三點。

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窗戶開著,冷風一陣陣灌進來,我卻覺得渾身燥熱。

正義感、恐懼、憤怒、猶豫,各種情緒在我心里撕扯。

我知道一旦舉報,就意味著與程永富徹底決裂。他在集團經營多年,關系盤根錯節(jié)。而我,只是一個中層干部。

可那些數(shù)字在我眼前晃動。每一筆錢,都是國有資產,都是人民的血汗。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市紀委。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于的老同志,鬢角斑白,眼神銳利。他聽完我的陳述,看完材料,沉默了很久。

“陳濤同志,”他終于開口,“你確定要實名舉報嗎?”

“確定?!?/p>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p>

于同志看著我,緩緩點頭:“材料留下,我們會按規(guī)定處理。這段時間,你自己注意安全。”

走出紀委大門時,陽光刺眼。

我瞇起眼睛,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賣早餐的小販在吆喝,學生背著書包趕公交,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但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一個月后,程永富被帶走調查。集團上下震動。馬向東在那次風波中安然無恙,只是被調離了重要崗位。

又過了三個月,判決下來:程永富因受賄罪、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年。

宣判那天,我沒有去聽。

同事回來說,程永富站在被告席上,腰桿挺得筆直。法官問他還想說什么,他只說了三個字:“我認罪?!?/p>

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年,程永富四十七歲。他女兒鄭香怡,十七歲,剛上高三。

這些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04

程永富落馬后,集團進行了一輪人事調整。

馬向東不但沒受影響,反而升了半級,成了我們部門的分管領導。而我,雖然因為舉報受到了表彰,但處境卻變得微妙。

同事看我的眼神復雜。有的人欽佩,有的人疏遠,還有的人在背后竊竊私語。

“陳濤這人太狠,連自己上司都敢捅?!?/strong>

“誰知道是不是為了往上爬?!?/p>

“以后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點。”

這些話偶爾會飄進我耳朵里。我不辯解,只是埋頭工作。那幾年,我?guī)缀醢讶烤Χ纪度腠椖?,用業(yè)績證明自己。

但有些東西,終究是變了。

馬向東上任后,對我態(tài)度客氣而疏離。該給的支持給,該批的經費批,但從不與我深談。部門開會時,他常常跳過我的匯報,直接問其他人意見。

我明白,他在防著我。

五年過去,這件事漸漸被淡忘。新來的員工甚至不知道集團曾經有過一個叫程永富的副總。

直到鄭香怡出現(xiàn)。

直到馬向東那句“故人之后”。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馬向東從一開始就知道鄭香怡的身份。他把她安排到我們部門,安排在我手下,絕不是偶然。

他想做什么?

試探?監(jiān)視?還是別的什么?

這些問題在我腦子里盤旋,攪得我心神不寧。周二下午,我借口外出辦事,提前離開了辦公室。

其實我是去了集團退休干部活動中心。

于德全退休后,常在這里下棋。他是當年處理程永富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也是少數(shù)知道我實名舉報的人。

我到的時候,他正和另一個老頭對弈。棋盤上殺得難解難分。

“于叔?!蔽以谂赃呑?。

于德全抬頭看我,有些意外:“小陳?怎么有空過來?”

“有點事想請教您?!?/p>

他看了我一眼,對棋友說:“老張,這局算我輸,改天再戰(zhàn)?!?/p>

老張嘟嘟囔囔地走了。于德全收拾棋子,動作慢條斯理。

“什么事,說吧?!?/p>

我斟酌著詞句:“我們部門新來了個實習生,叫鄭香怡?!?/p>

于德全的手停在半空。

“姓鄭?”

“嗯。二十二歲,很能干?!蔽矣^察著他的表情,“馬總把她安排在我手下,還說她是‘故人之后’。”

棋子啪嗒一聲掉在棋盤上。

于德全彎腰撿起來,手指有些抖。

“老于,”我壓低聲音,“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顒邮依锖馨察o,只能聽見遠處傳來的麻將聲和電視機的聲音。

“她父親,”于德全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是不是叫程永富?”

盡管有心理準備,我的心還是狠狠一沉。

“是?!?/p>

于德全長長嘆了口氣。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個小花園,幾個退休老人正在打太極拳。

“那孩子……都這么大了。”他背對著我,“當年她父親出事時,她才上高三?!?/p>

“馬向東知道她的身份?”

“知道。”于德全轉過身,臉色凝重,“小陳,這件事不簡單?!?/p>

“怎么說?”

“程永富的案子,當年有些疑點。”他走回桌邊坐下,“受賄金額對不上,關鍵證人翻供,有些證據(jù)來得太容易……但這些話,我當時不能說?!?/p>

“為什么?”

“因為上面要求盡快結案?!庇诘氯⒅业难劬?,“程永富認罪太快了,快得不正常。他一個人扛下了所有事,把其他線索都掐斷了?!?/p>

我感覺后背發(fā)涼。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于德全一字一句地說,“程永富可能不是主犯。至少,不是唯一的主犯。”

活動室的掛鐘滴答作響。

每一秒都敲在我心上。

“那鄭香怡接近我,是為了報復?”我聽見自己問。

“不一定。”于德全搖頭,“那孩子我見過一次,在程永富宣判那天。她站在法院外面,沒哭沒鬧,就是一直盯著大門看。那眼神……不是仇恨?!?/p>

“那是什么?”

“是倔強?!崩霞o委緩緩說,“一種要把事情弄清楚的倔強?!?/p>

離開活動中心時,天色已近黃昏。

我站在路邊,看著車流來來往往。五年前那個秋天的早晨,我也是這樣站在紀委門口,心里充滿決絕的正義感。

我以為我在捍衛(wèi)原則。

我以為我在做正確的事。

可現(xiàn)在,于德全的話像一根刺,扎進我心里最深處。

如果程永富不是主犯……

如果我只是被利用了……

如果鄭香怡接近我,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尋找真相……

手機響了。是鄭香怡發(fā)來的微信:“陳老師,您要的資料我已經整理好發(fā)您郵箱了。另外,明晚部門團建,您參加嗎?”

我看著那條信息,很久沒有回復。

最后打了三個字:“我參加?!?/p>

發(fā)送。



05

部門團建選在一家火鍋店。

大家圍坐兩桌,熱氣騰騰,笑聲不斷。鄭香怡被安排在我們這桌,坐在我對面。

她今晚穿了件米色毛衣,頭發(fā)松松地扎在腦后,看起來比平時柔和許多。同事讓她喝酒,她笑著推辭:“我真不會喝,以茶代酒吧?!?/strong>

“小鄭太不給面子了。”有人起哄。

馬向東坐在主位,端著酒杯打圓場:“女孩子不喝酒好,喝茶健康。來,我們一起敬新同事一杯?!?/p>

大家舉杯。鄭香怡端起茶杯,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我身上。

很短暫的對視。

她先移開了視線。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鬧。有人開始講笑話,有人聊起家里的瑣事。鄭香怡安靜地聽著,偶爾微笑,但很少插話。

我注意到,她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不合胃口?”我問。

“不是?!彼龘u頭,“下午吃了點心,不太餓?!?/p>

可她的表情不是不餓的樣子。而是一種刻意的、維持距離的克制。

馬向東忽然開口:“小鄭,你父親身體還好吧?”

桌上安靜了一瞬。

鄭香怡握著茶杯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

“還好,謝謝馬總關心。”她聲音平靜。

“那就好?!瘪R向東點點頭,轉向我,“陳濤,你還記得程永富程總吧?小鄭的父親,以前是我們的老領導?!?/p>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里。

桌上所有人都看向鄭香怡,眼神里有驚訝,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鄭香怡垂著眼簾,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原來小鄭是程總的女兒?!庇腥诵÷曊f。

“怪不得這么能干,虎父無犬女啊?!?/p>

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低頭吃菜,或者假裝喝酒。

我看向馬向東。他正慢悠悠地涮著一片毛肚,表情自然得像剛才只是問了一句天氣。

他是故意的。

他在公開場合點破鄭香怡的身份,是想看她什么反應?還是想看我什么反應?

“我父親,”鄭香怡忽然開口,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他確實教了我很多東西。包括做人要誠實,做事要有底線?!?/p>

她抬起眼睛,直視馬向東。

“雖然他犯了錯,受到了懲罰,但這些道理我會一直記得。”

桌上鴉雀無聲。

馬向東涮毛肚的動作停住了。幾秒鐘后,他笑起來:“說得好!來,為這句話,我們再喝一杯!”

大家稀稀拉拉地舉杯。

我注意到,鄭香怡握著茶杯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團建快結束時,我去洗手間。出來時,看見鄭香怡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邊。

她在打電話。

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幾個字。

“……我知道……我會小心……爸您別擔心……”

我本想悄悄離開,她卻已經看見了我。

電話掛斷了。

她轉過身,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走廊的燈光從側面打過來,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陳老師?!彼蛘泻?,聲音有些啞。

“沒事吧?”我問。

“沒事?!彼α诵?,笑容很淡,“就是家里有點事。”

我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閃爍,車燈如流。

“馬總剛才的話,”我斟酌著開口,“你別往心里去?!?/p>

“我不在意?!彼粗巴?,“這些年,比這難聽的話我都聽過。”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可我卻聽出了一絲疲憊。

那種深藏在骨子里的、經年累月的疲憊。

“你父親……”我不知該問什么。

“他上個月出獄了?!编嵪汊鋈徽f,“因為表現(xiàn)好,減了刑?!?/p>

“他現(xiàn)在身體不太好,需要靜養(yǎng)?!彼D過頭看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線里亮得驚人,“但他讓我轉告您一句話。”

我的喉嚨發(fā)緊。

“什么話?”

鄭香怡一字一句地說:“他說,他不怪您。您只是做了您認為正確的事?!?/p>

這句話像一記重拳,砸在我胸口。

五年來,我設想過無數(shù)次與程永富有關的場景。憤怒、指責、詛咒,甚至報復。但我從未想過,會是這句話。

我不怪您。

您只是做了您認為正確的事。

“他還說了什么?”我的聲音有些抖。

“他說,”鄭香怡頓了頓,“希望您以后做決定前,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因為有時候,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相?!?/p>

走廊里有同事的談笑聲傳來。

鄭香怡最后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窗戶玻璃上倒映出我的臉,一張困惑的、不安的、開始懷疑自己的臉。

如果程永富不是主犯。

如果真相另有隱情。

那我這五年來的堅持算什么?

我當年的舉報又算什么?

06

那一夜我?guī)缀鯖]睡。

鄭香怡的話在我腦子里反復回響。程永富不怪我,他說我只是做了自認為正確的事。

可如果那件事本身是錯誤的呢?

如果我的舉報,非但沒有伸張正義,反而掩蓋了更大的罪惡?

天亮時,我做出了決定。

我要查清楚。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必須知道。

周一上班,我比平時早到半小時。辦公室空無一人,只有保潔阿姨在拖地。我打開電腦,調出五年前的項目檔案。

那些塵封的數(shù)據(jù),現(xiàn)在看來有了不同的意味。

當年我發(fā)現(xiàn)問題的幾個項目,合同簽署時間都在程永富上任后的第三年。而在此之前,集團的工程管理一直很規(guī)范。

是什么讓他突然變了?

或者說,是什么讓他不得不變?

我仔細核對供貨商信息。那些價格虛高的材料,供貨商都是新注冊的小公司,但背后都有復雜的股權關系。

其中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姓馬。

馬向東的遠房侄子。

而這家公司最大的客戶,除了我們集團,還有另外幾家國企。那些國企的負責人,都和程永富、馬向東有交集。

一個隱約的網(wǎng)絡開始浮現(xiàn)。

但我還需要更多證據(jù)。

中午,我約于德全吃飯。選在離集團很遠的一家小館子,私密性很好。

“于叔,我想看看程永富案的卷宗。”我開門見山。

于德全夾菜的手停在半空。

“小陳,你知道那不合規(guī)矩。”

“我只要看我能看的部分?!蔽覊旱吐曇簦爱斈昴切┳C據(jù),那些證詞,我想重新看看?!?/p>

老紀委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發(fā)現(xiàn)程永富可能不是一個人?!蔽艺f,“他背后應該還有人,而且那個人現(xiàn)在還在集團,甚至可能身居高位?!?/p>

于德全沉默了很久。

“明天下午三點,來我家。”他終于說,“有些東西,我退休時復制了一份。”

“為什么?”我問,“您為什么留備份?”

老紀委摘下眼鏡,慢慢擦拭。

“因為我不甘心。”他聲音很輕,“辦了一輩子案子,那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憋屈的。程永富認罪太快了,快得像在保護什么人?!?/p>

“您懷疑是誰?”

于德全重新戴上眼鏡,看著我的眼睛。

“你心里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是的。

我有答案了。

馬向東。

從鄭香怡出現(xiàn),從他刻意點破她的身份,從他這些年來對我的態(tài)度。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

但懷疑只是懷疑。

我需要證據(jù)。

第二天下午,我如約來到于德全家。他住在老城區(qū)的一個院子里,種滿了花花草草。

書房里,他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文件袋。

“這是復印件,你只能在這里看,不能帶走。”他說,“看完之后,你要自己做決定?!?/p>

我打開文件袋。

里面是程永富案的全部卷宗復印件。從舉報材料到審訊記錄,從證據(jù)清單到判決書,一應俱全。

我花了三個小時,一頁頁仔細翻看。

越看,心里越涼。

舉報材料中,關于馬向東的部分全部被模糊處理,只用了“相關責任人”這樣的字眼。審訊記錄里,程永富多次提到“上面有人指示”,但每次都被打斷。

最關鍵的一份銀行流水顯示,一筆兩百萬的款項從項目賬戶轉出,經過三次中轉,最終流入一個海外賬戶。

而那個海外賬戶的開戶人,姓馬。

不是程永富。

“這份流水為什么沒作為主要證據(jù)?”我問于德全。

“因為程永富承認那筆錢是他授意轉出的。”老紀委苦笑,“他說是他讓馬向東幫忙操作,馬向東只是執(zhí)行。”

“您信嗎?”

“我不信。”于德全搖頭,“但程永富咬死不改口,上面又要求盡快結案,我們沒辦法深挖?!?/p>

我合上卷宗,閉上眼睛。

五年前的那個我,懷著一腔熱血走進紀委。我以為我在揭發(fā)腐敗,我以為我在維護正義。

可實際上,我只是一個棋子。

一個被人利用,用來鏟除異己、掩蓋真相的棋子。

“鄭香怡知道這些嗎?”我問。

“應該知道一部分?!庇诘氯f,“她父親出獄后,應該跟她談過。不然她不會費盡心思進集團,更不會特意接近你?!?/p>

“接近我……是為了報復?”

“可能最初是?!庇诘氯粗遥暗F(xiàn)在,我覺得她更想弄清楚真相。為她父親,也為你?!?/p>

為我?

這句話讓我愣住了。

“小陳,”于德全拍拍我的肩膀,“那孩子看你的眼神,不是仇恨。是困惑,是探究,是想知道當年那個舉報她父親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p>

離開于德全家時,天已經黑了。

我走在老城區(qū)的巷子里,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五年來,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疲憊。

不是身體的累。

是心里的累。

走到巷口,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鄭香怡站在那里,背對著我,看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聽見腳步聲,她轉過身。

我們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視。

誰也沒說話。

最后是她先走過來。路燈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很平靜。

“于叔給我打電話了?!彼f,“他說您來看了卷宗?!?/p>

我點點頭。

“現(xiàn)在您相信了嗎?”她問,“相信我爸可能不是主犯?”

“我相信事情沒那么簡單。”我謹慎地說,“但我還需要更多證據(jù)?!?/p>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我父親出獄后給我的。”她遞過來,“他說,如果有一天您開始懷疑了,就把這個交給您?!?/p>

我接過信封,很薄。

里面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程永富和馬向東,勾肩搭背,笑容燦爛。背面寫著一行字:“2009年夏,與向東兄于三亞。他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p>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可最終,是一個人的八年牢獄。

“我父親說,他當年太相信友情?!编嵪汊穆曇艉茌p,“以為真的可以同甘共苦。直到出事那天,他才明白,有些人的‘同當’,只是說說而已?!?/strong>

我把照片翻過來,看著那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人。

一個毀了前程,鋃鐺入獄。

一個步步高升,風生水起。

“你接近我,是為了什么?”我終于問出這個問題,“為父報仇?還是為了查清真相?”

鄭香怡看著我,眼睛在路燈下亮得像星星。

“最開始,我想看看您是什么樣的人?!彼\實地說,“我想知道,那個毀了我家庭的人,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穩(wěn)?!?/p>

“后來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您不是我想象中那種人。”她頓了頓,“您會關心實習生有沒有吃早飯,會為了一個數(shù)據(jù)加班到深夜,會因為項目延期而自責。

您不像一個壞人?!?/p>

“所以?”

“所以我開始懷疑?!编嵪汊币曃业难劬?,“懷疑當年的真相,是不是我爸說的那樣。懷疑您,是不是也被利用了。”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

沙沙作響。

“陳老師,”她說,“我想和您合作。”

“合作什么?”

“查清當年的真相?!彼蛔忠痪涞卣f,“為我父親正名,也為您解開心結?!?/strong>

我看著這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她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卻已經背負了太多沉重的東西。

父親入獄,家庭破碎,青春蒙塵。

可她眼睛里沒有怨恨,只有一種堅定的、要把事情弄清楚的執(zhí)著。

“如果查到最后,”我緩緩問,“發(fā)現(xiàn)你父親確實罪有應得呢?”

鄭香怡沉默了幾秒。

“那我認?!彼f,“但如果不是,我也要一個公道。”

公道。

這個詞太沉重了。

但我點了點頭。

“好?!?/p>



07

合作從那天晚上正式開始。

我們沒有簽協(xié)議,沒有立誓言,只是在路燈下達成了一種默契。一種基于共同困惑和共同目標的默契。

接下來的一周,我們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鄭香怡依舊每天早晨給我泡咖啡,依舊幫我整理資料,依舊在部門會議上認真記錄。只是偶爾,我們會交換一個眼神。

那種“我懂你”的眼神。

周三下午,馬向東召集部門開會,布置下一階段的工作重點。他說話時,眼睛時不時瞟向鄭香怡。

“……尤其是新同事,要多學習,多實踐。”他說,“小鄭表現(xiàn)不錯,陳濤你要多帶帶她。”

“應該的?!蔽一卮稹?/p>

散會后,馬向東讓我留下。

“陳濤,小鄭在你手下也快一個月了?!彼吭谝伪成?,手指敲著桌面,“你覺得她怎么樣?”

“很好?!蔽艺f,“勤奮,聰明,進步很快。”

“那就好?!瘪R向東笑了笑,“程總的女兒,果然不一般。不過……”

他頓了頓,觀察我的表情。

“不過什么?”

“不過你也要注意分寸。”他意味深長地說,“畢竟她身份特殊,走得太近,容易惹閑話?!?/p>

“馬總多慮了。”我平靜地說,“我對所有同事都一視同仁?!?/p>

“那就好。”馬向東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你是老同志了,我相信你有分寸。”

他離開后,我在會議室坐了很久。

馬向東在敲打我。他在提醒我,鄭香怡是程永富的女兒,而我,是舉報程永富的人。

我們不應該走得太近。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確定,他在害怕。

害怕我們走得太近,會發(fā)現(xiàn)什么。

周五晚上,鄭香怡約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位置很偏,客人很少。

她到的時候,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

“陳老師?!彼?,要了杯檸檬水。

“東西帶來了?”我問。

她點點頭,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很舊的皮質封面,邊角已經磨損。

“這是我父親的日記?!彼p聲說,“從他被調查開始,到入獄前。出獄后,他交給了我?!?/p>

我接過筆記本,翻開第一頁。

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十二日。正是我遞交舉報材料后的第三天。

“今天紀委找我談話。我知道,時候到了?!?/p>

“向東說他會想辦法,讓我別擔心。我相信他?!?/p>

“但心里還是不安?!?/p>

往后翻,字跡越來越潦草。

“賬目問題比我想象的嚴重。有些事不是我做的,但證據(jù)都指向我?!?/p>

“向東讓我先扛下來,說他會在外面活動。我相信他,我們是二十年的兄弟?!?/p>

“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p>

再往后,是審判期間。

“律師說情況不樂觀。但向東說他在找關系,讓我堅持住。”

“今天見到香怡了,她瘦了。孩子要高考了,我對不起她。”

“如果這就是結局,我認。但有些事,我不甘心?!?/p>

最后一篇日記,寫在宣判前一天。

“明天就要開庭了。向東今天來看我,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讓我什么都別說,認罪就行?!?/strong>

“他說,只要我認罪,他保證香怡以后的生活,保證她上大學,找工作?!?/strong>

“我問他,那些事到底是誰做的。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p>

“那一刻我明白了。但我沒有選擇?!?/p>

日記在這里結束。

我合上筆記本,手心全是汗。

“你父親……”我聲音發(fā)干,“他知道是馬向東?”

“他一直都知道。”鄭香怡握著水杯,指節(jié)發(fā)白,“但他不能說。因為馬向東威脅他,如果他不扛下來,就讓我上不了大學,找不到工作?!?/p>

“你相信?”

“我父親相信?!彼鹧劬?,眼眶發(fā)紅,“他不敢賭。他已經毀了,不能再毀了我?!?/p>

咖啡館里很安靜,只有輕柔的音樂聲。

我看著對面的姑娘。她努力維持著平靜,但顫抖的嘴唇暴露了內心的波瀾。

“這些日記,你為什么給我看?”我問。

“因為我想讓您知道真相?!彼f,“也想讓您知道,我父親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他只是一個……太相信朋友,最后被朋友出賣的傻瓜?!?/p>

我沉默了很久。

“你現(xiàn)在想怎么做?”

“我要證據(jù)?!编嵪汊敛裂劬?,“能證明馬向東才是主謀的證據(jù)。日記只是我父親的一面之詞,法律需要更扎實的東西?!?/p>

“比如?”

“比如真正的賬目。”她說,“我父親說,當年做賬的時候,他留了一手。真正的賬本,他藏起來了。”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在哪里?”

“他說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鄭香怡壓低聲音,“只有我和他知道。但他不讓我現(xiàn)在去取,說太危險?!?/p>

“為什么現(xiàn)在告訴我?”

“因為我覺得可以信任您了?!彼粗?,“也因為,馬向東最近動作很多。他在查我,也在查您。我們時間不多了?!?/p>

確實。

馬向東最近頻繁來我們部門,找各種借口和鄭香怡說話。他也在調閱我負責的項目資料,美其名曰“了解情況”。

他在試探,在防備。

“賬本在哪里?”我問。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一張紙條,推到我面前。

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城西老圖書館,三樓工具書區(qū),《辭?!?979年版,第三冊。

“我父親說,東西在書里?!彼曇艉茌p,“但他警告我,取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可能有人在盯著?!?/p>

“我去。”我說。

“不,我去。”鄭香怡搖頭,“這是我父親的事,應該我去?!?/p>

“可你……”

“陳老師?!彼驍辔?,“您已經為我父親的事付出了代價。不能再讓您冒險。”

她說得認真,眼神堅定。

那一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程永富的影子。那種倔強,那種擔當,那種寧可自己扛也不連累別人的性格。

“我們一起去?!蔽艺f,“互相有個照應?!?/p>

鄭香怡還想說什么,但我擺擺手。

“就這么定了。周日,圖書館開門就去?!?/p>

她看了我一會兒,終于點頭。

離開咖啡館時,天已經全黑了。鄭香怡走在我旁邊,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

“陳老師,”她忽然說,“謝謝您?!?/p>

“謝什么?”

“謝謝您愿意相信我?!彼D了頓,“也謝謝您,愿意給我父親一個機會?!?/p>

我停下腳步,看著她。

“該說謝謝的是我。”我認真地說,“謝謝你讓我知道,當年的我,可能做錯了?!?/p>

鄭香怡搖搖頭。

“您沒錯。您只是被利用了。”她說,“錯的是那些利用您的人。”

夜風吹過,帶來秋天的涼意。

我們并肩走在街上,各自想著心事。但心里都清楚,從這一刻起,我們不再是簡單的上下級,也不是仇人。

而是同盟。

為了同一個真相而戰(zhàn)的同盟。

08

周日早晨,我比約定時間早半小時到了圖書館。

城西老圖書館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筑,紅磚墻,爬山虎,看起來很有年代感。因為是周末,門口已經有不少人在排隊。

我在對面的早餐店坐下,要了碗豆?jié){,慢慢喝。

眼睛盯著圖書館大門。

八點半,門開了。人群陸續(xù)進去。我在人群中尋找鄭香怡的身影,但沒有看到。

難道她不來了?

我心里一緊,正準備打電話,手機震動了。

是鄭香怡發(fā)來的信息:“陳老師,我在圖書館后面的小巷等您?!?/p>

我匆匆付了錢,繞到圖書館后面。那是條很窄的巷子,堆著一些廢棄的桌椅。鄭香怡站在陰影里,戴著帽子和口罩。

“怎么了?”我問。

“剛才在門口看見兩個人?!彼龎旱吐曇簦跋袷邱R向東的手下。我認識其中一個,以前來找過我爸?!?/p>

“他們看見你了?”

“應該沒有?!彼龘u頭,“但我怕他們守在圖書館里?!?/strong>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

如果馬向東已經派人盯梢,說明他起了疑心。也許他從程永富出獄的那一刻起,就在防備這一天。

“那怎么辦?”我問。

鄭香怡想了想:“我們分開進去。您從前門,我從側門。三樓工具書區(qū)見面?!?/p>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從前門進入圖書館。大廳里人不多,有學生在自習,有老人在看報。我掃了一眼,沒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

上到三樓,工具書區(qū)在最里面。高高的書架排列整齊,散發(fā)著舊紙和灰塵的味道。

鄭香怡已經到了。她站在《辭?!返臅芮埃傺b在找書。

我走過去,站在她旁邊。

“有人嗎?”我低聲問。

她搖搖頭:“暫時沒有?!?/p>

我們開始找1979年版的《辭?!?。工具書區(qū)很大,光是《辭?!肪陀惺畮讉€版本。從1979年到最新版,按年份排列。

終于,在書架最底層,我們找到了1979年版。

第三冊。

鄭香怡蹲下身,小心地抽出那本書。很厚,封面是深藍色的,邊角已經破損。

她翻開書頁。

里面是空心的。

一個牛皮紙信封躺在書頁挖空的凹槽里。

她的手有些抖。我環(huán)顧四周,確認沒人注意我們,才點點頭:“快?!?/p>

鄭香怡拿出信封,塞進自己包里。然后把書放回原處。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但我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

“走?!蔽艺f。

我們分開下樓。我在前,她在后,相隔十幾米。這是事先說好的,萬一有人跟蹤,至少能跑掉一個。

樓梯間很安靜,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下到二樓時,我聽見下面?zhèn)鱽碚f話聲。是圖書館管理員在和一個男人交談。

“……三樓工具書區(qū)?剛才好像有人上去……”

我心里一緊,加快腳步。

一樓大廳,那個和鄭香怡描述相似的男人正站在借閱臺前。他三十多歲,平頭,穿著黑色夾克。

他看見我,眼神銳利地掃過來。

我裝作若無其事,徑直走向大門。

“先生?!彼蝗婚_口。

我停住腳步,回頭。

“什么事?”

“您剛才在三樓嗎?”他走過來,臉上掛著笑,但眼神很冷。

“是啊,查點資料?!蔽移届o地說,“怎么了?”

“沒什么?!彼舷麓蛄课?,“就是問問。三樓工具書區(qū)最近在整理,怕打擾到讀者?!?/p>

“哦,我沒注意?!蔽艺f完,轉身繼續(xù)走。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釘在我背上。

走出圖書館大門,陽光刺眼。我沒有回頭,直接走向地鐵站。

手機震動了。

鄭香怡發(fā)來信息:“我出來了,安全。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上次那家咖啡館。

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了。包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

“那個人,”她臉色發(fā)白,“他跟蹤您了嗎?”

“沒有?!蔽易拢暗鹨尚牧?。我們得快點?!?/p>

鄭香怡從包里拿出那個牛皮紙信封。很厚,摸起來硬硬的。

她拆開信封,倒出里面的東西。

是一本巴掌大小的筆記本,黑色封皮。還有幾張照片,一些票據(jù)復印件。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翻開筆記本。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代號。日期,金額,項目名稱,還有代號字母。

M,C,L,Z……

“M是馬向東?!编嵪汊钢谝粋€字母,“C是我父親。L是劉,財務部的劉副總,去年退休了。Z是趙,已經調走了?!?/p>

她翻到后面,聲音越來越低。

“這些數(shù)字……是分贓記錄。每一筆,誰拿了多少,什么時候拿的,清清楚楚?!?/p>

我拿起一張照片。是幾個人的合影,在某個會所里。馬向東,程永富,還有另外幾個熟悉的面孔。

他們舉著酒杯,笑容滿面。

背后是豪華的包廂,桌上擺著名酒和美食。

另一張票據(jù)復印件,是海外賬戶的轉賬記錄。金額巨大,收款人是一個英文名字。

“這是我父親偷偷復印的?!编嵪汊f,“他說,當時馬向東讓他簽字,他留了個心眼,多印了一份?!?/p>

證據(jù)。

確鑿的證據(jù)。

足以證明程永富不是單獨作案,馬向東才是真正的策劃者和最大受益者。

“這些……”我聲音發(fā)干,“應該交給紀委?!?/p>

“但現(xiàn)在不行。”鄭香怡搖頭,“馬向東在集團經營這么多年,關系很深。我們不知道紀委里有沒有他的人?!?/p>

她說得對。

五年前,程永富案辦得那么快,那么草率,本身就說明問題。如果當時有人故意掩蓋,現(xiàn)在貿然舉報,很可能打草驚蛇。

“那怎么辦?”

鄭香怡想了想:“于叔。找于叔?!?/p>

“他退休了,還能做什么?”

“他退休了,但他的人脈還在?!编嵪汊f,“而且,他是當年唯一對案子有疑問的人。他值得信任?!?/p>

我想了想,點頭。

“好,聯(lián)系于叔?!?/p>

我們約于德全晚上見面。還是那家小館子,但這次要了個包間。

老紀委看完所有材料,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我就知道?!彼曇羯硢。拔揖椭朗虑闆]這么簡單?!?/p>

“于叔,這些證據(jù)夠嗎?”我問。

“夠立案了?!彼f,“但不夠穩(wěn)妥。馬向東很狡猾,他肯定會辯解,說這些是程永富偽造的,是為了報復他?!?/p>

“我們需要更多?!庇诘氯匦麓魃涎坨R,“需要人證。當年經手這些事的人,不可能只有程永富和馬向東。還有財務,還有具體辦事的人?!?/p>

我想起財務部的小劉。

當年給我U盤的那個年輕人。程永富出事后,他就辭職了,聽說回了老家。

“小劉。”我說,“他可能知道什么?!?/p>

“找到他?!庇诘氯f,“但一定要小心。馬向東肯定也在找他,想封他的口。”

鄭香怡忽然開口:“我去找?!?/p>

“你?”我和于德全同時看向她。

“我知道他在哪里?!彼f,“我父親出獄后,跟我說過。小劉回老家后改了名字,在縣城開了家小超市?!?/p>

“你父親為什么告訴你這個?”我問。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要翻案,小劉是關鍵證人?!编嵪汊凵駡远ǎ暗屛冶WC,除非萬不得已,不要打擾小劉的生活。”

“現(xiàn)在就是萬不得已?!庇诘氯従徴f。

包間里安靜下來。

窗外夜色漸濃,街燈一盞盞亮起。這個城市看似平靜,但暗流洶涌。

我們三個人,坐在這里,手里握著一個可能掀起驚濤駭浪的秘密。

“我去找他。”鄭香怡重復,“明天就去?!?/p>

“我陪你。”我說。

她搖搖頭:“您不能去。馬向東已經在盯著您了。您離開公司,他會懷疑?!?/p>

“可是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反而安全?!彼f,“馬向東的目標是您,不是我。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

馬向東現(xiàn)在最防著的是我。因為我是當年的舉報人,現(xiàn)在又是鄭香怡的上司。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和鄭香怡聯(lián)手,一定會采取行動。

而鄭香怡,在他眼里可能只是個想為父翻案的小姑娘。

不足為懼。

“那你要小心?!蔽叶?,“隨時保持聯(lián)系?!?/p>

于德全看看我,又看看鄭香怡。

“孩子們,”他輕聲說,“這條路不好走。你們想清楚了嗎?”

我和鄭香怡對視一眼。

然后同時點頭。

“想清楚了。”



09

鄭香怡周一請假,說家里有事。

馬向東特意來問我:“小鄭怎么請假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說家里有點事,具體沒說?!蔽一卮鸬煤茏匀?。

“哦?!瘪R向東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陳濤,你最近和小鄭走得很近啊?!?/p>

“她是我的實習生,我多帶帶她,很正常?!?/p>

“是嗎?”馬向東笑了笑,“可我聽說,你們周末還一起去了圖書館?!?/p>

我心里一緊,但臉上不動聲色。

“馬總消息真靈通。”我說,“是去了圖書館,查點項目資料?!?/strong>

“什么資料非要去圖書館查?”

“一些歷史數(shù)據(jù)。”我迎上他的目光,“五年前那個項目的原始資料,集團檔案室不全,圖書館地方志里有記載?!?/p>

這是我和鄭香怡事先對好的說辭。

馬向東眼神閃爍:“五年前的項目?你還查那個做什么?”

“最近有個類似的項目,想?yún)⒖家幌隆!蔽移届o地說,“馬總,有問題嗎?”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辦公室里很安靜,能聽見墻上鐘表的滴答聲。

幾秒鐘后,馬向東先移開視線。

“沒什么?!彼f,“就是提醒你,注意影響。畢竟小鄭身份特殊,你又是舉報她父親的人。走得太近,別人會說閑話。”

“清者自清?!蔽艺f。

馬向東點點頭,走了。

但我知道,他起了疑心。

接下來兩天,我故意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按時上班,按時下班,認真工作。只是在無人注意時,偷偷查看手機,等待鄭香怡的消息。

她去了鄰省的一個小縣城。

按照程永富給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小超市。

周三下午,她發(fā)來信息:“見到人了,晚上詳談?!?/p>

我盯著那條信息,心里七上八下。

見到人了,是好事。

但詳談的結果是什么?小劉愿意作證嗎?還是害怕報復,選擇沉默?

下班后,我直接回了家。妻子看出我心不在焉,問:“怎么了?工作不順心?”

“沒事?!蔽颐銖娦π?,“就是有點累?!?/p>

“你最近總是很累?!逼拮訐鷳n地看著我,“是不是那個實習生讓你太操心了?”

“不是,她很好。”

“那就好。”妻子頓了頓,“對了,我今天聽說一件事。”

“什么?”

“你們部門那個馬總,好像在打聽小鄭的家庭情況?!逼拮诱f,“人事部的小王告訴我的,說馬總調了小鄭的檔案?!?/p>

我的心沉了下去。

馬向東在查鄭香怡。

看來圖書館的事,真的引起了他的警覺。

“他還問了什么?”我盡量讓聲音平靜。

“好像還問了小鄭父親的事?!逼拮涌粗?,“陳濤,小鄭的父親……是不是就是當年那個人?”

我沉默了幾秒,點頭。

妻子倒抽一口涼氣。

“你怎么不早說?這……這多尷尬啊?!?/p>

“她知道?!蔽艺f,“從一開始就知道?!?/p>

“那她還……”

“她是來找真相的?!蔽逸p聲說,“為她父親,也為我?!?/p>

妻子愣住了。她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你是說,當年的事……”

“可能另有隱情?!蔽椅兆∷氖?,“但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你要幫我保密,對誰都別說?!?/p>

妻子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擔憂,有不解,但最后還是點點頭。

“你要小心?!彼f,“馬向東那個人,城府很深?!?/p>

晚上九點,鄭香怡打來電話。

她的聲音很疲憊,但透著興奮。

“陳老師,小劉愿意作證?!?/p>

我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他怎么說?”

“他說,當年所有的事,都是馬向東策劃的。”鄭香怡語速很快,“馬向東負責找項目,找關系,我父親負責簽字,小劉負責做賬。

錢到手后,馬向東拿大頭,我父親拿小頭。”

“有證據(jù)嗎?”

“有?!编嵪汊f,“小劉留了錄音。當年馬向東找他談話,讓他做假賬,他偷偷錄了音。還有每次分錢的記錄,他也留了復印件。”

太好了。

人證物證俱全。

“他為什么愿意現(xiàn)在站出來?”我問。

“因為愧疚?!编嵪汊曇舻土讼氯?,“他說,這五年他過得不好。每天晚上做噩夢,夢見我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樣子。他說他對不起我父親,也對不起您。”

我沉默了一會兒。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馬向東最近找過他?!编嵪汊穆曇魢烂C起來,“就在上周,馬向東派人去縣城找他,問他當年那些資料還在不在。他騙他們說早就銷毀了。”

馬向東的動作真快。

他在清理痕跡。

“小劉現(xiàn)在安全嗎?”我問。

“我讓他搬走了?!编嵪汊f,“找了個安全的地方,等需要的時候,他會回來作證。”

“你做得很好?!蔽艺嫘膶嵰獾卣f。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陳老師,”鄭香怡輕聲說,“謝謝您?!?/p>

“謝謝您給我父親一個機會?!彼f,“也謝謝您,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公道?!?/p>

我鼻子一酸。

“應該是我謝謝你?!蔽艺f,“謝謝你讓我知道,當年的我,沒有完全錯。”

掛了電話,我站在窗前。

夜色深沉,萬家燈火。

五年了。五年的困惑,五年的自責,五年的隱隱不安,終于要有一個答案了。

但這個答案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風暴。

馬向東不會坐以待斃。

他一定會反擊。

10

鄭香怡周四下午回來了。

她直接來辦公室找我,臉色疲憊但眼神明亮。我們什么都沒說,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

一切盡在不言中。

周五,集團召開中層干部會議。馬向東主持,主要討論明年工作計劃。會議進行到一半,他忽然話鋒一轉。

“最近集團有些傳聞,我覺得有必要在這里澄清一下?!?/p>

所有人都抬起頭。

馬向東環(huán)視全場,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關于五年前程永富的案子,最近有人又在翻舊賬。”他聲音平穩(wěn),但帶著壓迫感,“我想說的是,案子已經結了,法院判了,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

有些人不要別有用心,試圖翻案?!?/p>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大家都看向我。誰都知道,當年舉報程永富的人是我。

“馬總,”我平靜地開口,“您說的‘有些人’,是指誰?”

馬向東盯著我:“誰心里有鬼,就是指誰。”

“我心里沒鬼。”我說,“我只是覺得,如果案子真的清楚,就不怕別人翻?!?/p>

“陳濤!”馬向東提高了聲音,“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身,“真相不怕檢驗。如果當年有什么疏漏,現(xiàn)在查清楚,對所有人都是好事。”

“疏漏?”馬向東冷笑,“法院的判決書白紙黑字,你說有疏漏?”

“判決書是基于當時的證據(jù)?!蔽铱粗难劬?,“如果現(xiàn)在有新的證據(jù)呢?”

會議室里響起竊竊私語。

馬向東的臉色變了。

“什么新證據(jù)?”他盯著我,“陳濤,我警告你,不要在這里散布謠言。”

“是不是謠言,查了就知道了?!蔽艺f完,坐下。

會議不歡而散。

散會后,馬向東把我叫到他辦公室。

門一關,他的面具就撕下來了。

“陳濤,你想干什么?”他壓低聲音,眼神兇狠。

“我想知道真相?!蔽艺f。

“真相就是程永富罪有應得!”馬向東逼近我,“你別以為你舉報有功,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我能讓你坐上現(xiàn)在的位置,也能讓你滾蛋!”

“馬總這是在威脅我?”

“我是在提醒你。”馬向東冷笑,“別忘了,當年那些舉報材料,是你提供的。如果案子翻了,第一個受影響的就是你。你會被懷疑是誣告,是打擊報復!”

“我不怕?!蔽艺f,“只要真相大白,我接受任何結果?!?/p>

馬向東盯著我看了很久,忽然笑了。

“好,好,你有種?!彼c點頭,“那我們就走著瞧?!?/p>

那天下午,集團紀委找我談話。

是兩位我不認識的同志,態(tài)度客氣但公事公辦。

“陳濤同志,我們接到舉報,說你近期行為異常,與有前科人員家屬過從甚密,還在公開場合質疑組織決定。”其中一位說,“請你解釋一下。”

我早有準備。

“我和鄭香怡是正常的上下級關系?!蔽艺f,“她工作認真,我作為上級,有責任指導她。至于質疑組織決定,我只是在會議上提出了合理疑問?!?/p>

“什么疑問?”

“關于五年前程永富案的疑問?!蔽铱粗麄?,“我懷疑當年的案子有隱情,真正的罪犯可能逍遙法外。”

兩位同志對視一眼。

“你有證據(jù)嗎?”

“有。”我從包里拿出復印好的材料,“這是部分證據(jù)。如果需要,我還有證人?!?/p>

他們接過材料,仔細翻看。

臉色越來越嚴肅。

“這些材料哪里來的?”

“程永富的女兒鄭香怡提供的?!蔽艺f,“她父親出獄后,交給了她。”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最近?!蔽胰鐚嵒卮穑耙婚_始我也很震驚。但看過證據(jù)后,我認為有必要重新調查?!?/p>

兩位同志沉默了很久。

“陳濤同志,這件事很嚴重?!逼渲幸晃痪従徴f,“我們需要向上級匯報。在這期間,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包括鄭香怡同志。”

“我明白?!?/p>

“另外,”另一位補充,“為了調查順利進行,也為了你的安全,我們建議你暫時休假?!?/p>

離開紀委辦公室,我直接回了家。

休假通知下午就發(fā)到了部門群里。理由是“個人原因,暫時休假”。

鄭香怡發(fā)來信息:“陳老師,您沒事吧?”

“沒事,正常程序?!蔽一貜?,“你也要小心?!?/p>

接下來的三天,我待在家里,哪里也沒去。

妻子很擔心,但我沒法跟她細說,只能安慰她沒事。

第四天下午,于德全來了。

他神色凝重,但眼睛里有一絲光亮。

“小陳,上面很重視?!彼f,“成立了專案組,重新調查程永富案。馬向東已經被控制起來了?!?/p>

我的心猛地一跳。

“這么快?”

“證據(jù)太充分了。”于德全說,“賬本,錄音,證人證言,還有你們從圖書館找到的材料。鐵證如山?!?/p>

“那程永富……”

“案子還在查,但初步判斷,他確實不是主犯。”于德全看著我,“小陳,你做好準備,你可能要接受問詢。關于當年舉報的事?!?/p>

“我準備好了?!?/p>

專案組的問詢在第二天進行。

還是紀委的那間辦公室,但換了人。三位同志,態(tài)度嚴肅但公正。

他們問了我當年舉報的全過程。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份材料,每一個時間點。

我如實回答。

“當時有沒有人暗示你,或者引導你?”一位同志問。

我想了想。

“馬向東當時是我的分管領導。”我說,“他多次在我面前暗示程永富有問題。但具體的舉報材料,是我自己收集的?!?/p>

“你當時懷疑過馬向東嗎?”

“沒有?!蔽艺\實地說,“我當時太年輕,太沖動,一心想揭發(fā)腐敗。沒想過背后可能有人利用我?!?/p>

問詢持續(xù)了兩個小時。

結束時,那位年長的同志對我說:“陳濤同志,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雖然當年你可能被利用了,但你的初衷是好的。組織會綜合考慮?!?/p>

“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說,“如果程永富確實不是主犯,請還他一個公道。”

“我們會依法辦理。”

走出紀委大樓,陽光正好。

鄭香怡等在門口。她看見我,快步走過來。

“陳老師……”

“叫陳叔吧?!蔽倚α诵Γ耙院髣e叫老師了?!?/p>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陳叔?!彼p聲叫了一聲,眼圈有點紅。

“你父親那邊……”

“專案組已經找過他了?!编嵪汊f,“他說,他等了五年,終于等到這一天?!?/p>

我們并肩走著,誰也沒說話。

但那種壓在心口五年的石頭,終于搬開了。

一個月后,調查結果公布。

馬向東因貪污受賄、濫用職權、誣陷他人等多項罪名,被正式逮捕。同時被帶走的,還有當年涉案的另外幾個人。

程永富的案子啟動再審程序。

雖然他還需要為實際參與的違法行為承擔責任,但刑期會大幅減少。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字不再和“主犯”聯(lián)系在一起。

公告發(fā)布那天,鄭香怡來辦公室收拾東西。

她的實習期結束了。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我問。

“我想繼續(xù)讀書?!彼f,“學法律。經歷了這些事,我覺得法律很重要。它既能懲罰壞人,也能保護好人?!?/p>

“好想法?!?/p>

她收拾好最后一件東西,站在我面前。

“陳叔,”她認真地說,“謝謝您。”

“該說謝謝的是我。”我站起來,“謝謝你讓我知道,堅持真相永遠是對的。即使過程很艱難?!?/p>

我們握了握手。

她的手很涼,但很堅定。

“以后常聯(lián)系?!彼f。

“常聯(lián)系。”

她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

“陳叔,”她頓了頓,“我父親想見您。如果您愿意的話。”

周末,我去了程永富現(xiàn)在住的地方。

一個很普通的小區(qū),很普通的單元房。開門的是鄭香怡,她父親坐在客廳的輪椅上。

五年牢獄,他老了太多。頭發(fā)花白,背也駝了,但眼睛還很亮。

看見我,他點點頭。

“陳濤,來了?!?/p>

“程總?!蔽矣行┎蛔栽?。

“別叫程總了?!彼麛[擺手,“叫老程吧。坐?!?/p>

我在他對面坐下。鄭香怡倒了茶,然后退到陽臺上,把空間留給我們。

沉默了一會兒,程永富先開口。

“香怡都跟我說了?!彼粗?,“謝謝你。”

“該說謝謝的是我?!蔽逸p聲說,“如果當年我能更謹慎一些……”

“不怪你。”他打斷我,“你也是被人利用了。要怪,只能怪我自己,太相信所謂的朋友?!?/p>

“您當時為什么不解釋?”

“解釋了有用嗎?”程永富苦笑,“馬向東把一切都設計好了。證據(jù),證人,所有的矛頭都指向我。我說什么,都會被認為是狡辯。”

他頓了頓,看向窗外。

“而且,他拿香怡威脅我。說如果我不認罪,就讓香怡上不了大學,找不到工作。我……我不敢賭?!?/p>

我鼻子發(fā)酸。

“對不起。”

“都過去了?!背逃栏晦D過頭,看著我,“陳濤,我只有一個請求。”

“您說。”

“以后,多幫幫香怡?!彼曇艉茌p,“她是個好孩子,但命不好,攤上我這樣的父親。以后的路,可能會很難走?!?/p>

“我會的?!蔽亦嵵氐卣f。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關于過去,關于現(xiàn)在,關于未來。

離開時,程永富握著我的手。

他的手很瘦,但很有力。

“陳濤,”他說,“你是好人。這個世道,好人不容易。但請你一定要堅持下去?!?/p>

“我會的?!?/p>

走出單元門,陽光灑在臉上。

鄭香怡送我到小區(qū)門口。

“陳叔,您跟我父親……”

“都說明白了。”我說,“以后,我們都不是一個人了。你有事,隨時找我。”

她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集團那邊,您什么時候回去?”

“下周一。”我說,“馬向東倒了,部門需要人負責。集團讓我先頂著。”

“那太好了?!?/p>

我們道別。我走出很遠,回頭看去,她還站在小區(qū)門口,朝我揮手。

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單薄,但挺拔。

我轉身繼續(xù)走。

路還很長,但方向已經清晰。

堅持真相,堅持正義,即使過程艱難,即使代價沉重。

但這就是我們該走的路。

也是我們必須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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