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月的一個寒夜，沈陽大帥府老虎廳內(nèi)槍聲驟起。28歲的少帥張學良站在窗前，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兩具尸體，手里緊握著那枚拋了六次的銀元。這一夜，他失去了父親留給他最重要的智囊。三年后，當百萬東北軍不戰(zhàn)而退、三千萬父老鄉(xiāng)親淪為亡國奴時，張學良才明白，自己犯下的最大錯誤不是九一八的不抵抗，而是這個冬夜的一念之差。

老虎廳的槍聲

1929年1月10日下午，奉天督軍署。楊宇霆和常蔭槐第二次來到老虎廳，手里拿著一份擬好的文件。楊宇霆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少帥，這是成立東北鐵路督辦公署的任命書，您簽個字，咱們馬上公布。"

張學良抬起頭，臉色不太好看。這份文件他下午剛看過，當時就婉拒了。成立鐵路督辦公署，等于把東北的鐵路大權(quán)交給常蔭槐，這事涉及中東路的外交問題，得向南京報備。楊宇霆擺擺手："外交不外交的，咱們自己的地盤自己做主。少帥您就別猶豫了，這事我和常督辦都商量好了。"

這番話徹底激怒了張學良。父親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才半年，東北易幟的時候，就是這兩個人處處阻撓?，F(xiàn)在又來逼宮，把自己這個東北保安總司令放在哪里？張學良強壓著火氣："那就先吃飯，吃完再說。"楊宇霆看了眼常蔭槐："不了，家里都準備好了，我們回去吃，晚上再來聽您的決定。"

兩人一走，張學良立刻叫來警務處長高紀毅。他在屋里來回踱步，青筋都暴起來了："高處長，我給你下個命令。楊宇霆、常蔭槐欺人太甚，等他們晚上回來，就在老虎廳執(zhí)行槍決。"高紀毅嚇了一跳，這可是父親留下的兩員大將啊。張學良咬著牙說："我不殺他們，這個司令還怎么當？都聽他的，我算什么？"

晚上8點，楊宇霆和常蔭槐準時趕到。他們完全沒想到，門外已經(jīng)埋伏好了荷槍實彈的衛(wèi)士。兩人剛坐下，高紀毅帶人沖進來："奉長官命令，你們阻撓新政、破壞統(tǒng)一，現(xiàn)在執(zhí)行槍決！"楊宇霆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聲槍響，兩個人倒在血泊里。

張學良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剛才下令之前，他把一枚銀元拋了六次。第一次定規(guī)矩正面朝上就殺，連續(xù)三次都是正面。他不敢相信，又改成反面朝上就殺，又是連續(xù)三次反面。這個一向不信鬼神的少帥，后背冒出了冷汗。

第二天凌晨，張學良發(fā)出通電，歷數(shù)楊、常罪狀，同時給兩家各送去一萬元撫恤金。他親自給楊宇霆寫了副挽聯(lián)："雖同西蜀偏安，總為幼常揮痛淚；凄絕東山零雨，終憐管叔誤流言。"短短兩天，張學良就開始后悔了。奉系元老張作相找到他，搖著頭嘆氣："漢卿啊，你這一槍，把東北的根基都動搖了。"

楊宇霆是什么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yè)，張作霖的首席智囊。當年張作霖能從一個土匪頭子變成東北王，楊宇霆功不可沒。他精通外交，善于在日本和北洋政府之間搞平衡，還幫張作霖建起了亞洲最大的兵工廠。張作霖臨死前，把私章都交給楊宇霆，讓他輔佐張學良。

張學良殺楊宇霆，表面上是立威，實際上是年輕氣盛。楊宇霆確實跋扈，見到張學良就叫"六爺""司令官兒"，完全不把少帥當回事。有一次某個官員找張學良辦事，門都沒敲開，只好去找楊宇霆。楊宇霆氣得跑到張公館，踹開門就罵："老帥在世可不這樣，你再這么抽大煙，干脆抽死算了！"張學良當場頂了一句："我干不了你干！"

這話傳出去，東北軍上下都知道少帥和楊督辦鬧僵了。其實真正的矛盾，還得從郭松齡說起。郭松齡是張學良的恩師，兩人關系好到張作霖都開玩笑說："漢卿差點把老婆都交給郭茂宸了。"1925年郭松齡兵敗被殺，張學良一直認為是楊宇霆在背后使壞。這個心結(jié)埋了四年，到楊宇霆逼宮鐵路督辦署，終于爆發(fā)了。

失去智囊的連環(huán)敗局

楊宇霆死后僅僅半年，張學良就嘗到了苦果。1929年7月，他決定強行收回中東路的管理權(quán)。這條鐵路是中蘇合辦的，蘇聯(lián)人一直掌握實權(quán)。張學良想趁機把鐵路收歸國有，證明自己的能力。

東北軍將領們都勸他別沖動，這事涉及外交，得慢慢來。張學良哪里聽得進去？他派人強行接管鐵路，逮捕蘇聯(lián)職員，還切斷了對蘇聯(lián)的電報聯(lián)系。斯大林大怒，直接派蘇聯(lián)紅軍沿中東路一線大舉進攻。東北軍被打得一敗涂地，11月26日，張學良被迫在伯力簽訂議定書，不僅鐵路權(quán)利一點沒收回，還得向蘇聯(lián)道歉。

這場仗打下來，張學良在國內(nèi)顏面掃地。南京的蔣介石事先答應支援，結(jié)果一兵一卒都沒給。張學良這才明白，楊宇霆當初反對東北易幟，不是搞分裂，而是看穿了蔣介石的心思。蔣介石要的是東北軍聽話，至于東北的利益，他根本不在乎。

中東路事件還沒緩過勁來，更大的災難就來了。1931年9月18日夜里10點20分，日本關東軍炸毀了沈陽柳條湖的一段鐵路，反誣是中國軍隊干的，隨即炮轟北大營。駐守沈陽的東北軍參謀長榮臻連夜給在北平的張學良打電話："日本人開炮了，咱們打還是不打？"

張學良下了死命令："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入庫房，挺著死，等候中央命令。"他以為這只是日本軍部的一次試探，外務省會出面制止。過去幾年，日本人鬧事都是這個套路：關東軍搞事，外務省出面調(diào)停，最后通過外交解決。張學良寄希望于國聯(lián)調(diào)停，讓日本人自己收手。

北大營的東北軍官兵憋屈到了極點。一萬多人有槍有炮，日軍進攻的只有幾百人，打起來絕對能守住。營長王鐵漢急得直跺腳，最后自作主張組織了一次反擊。打退日軍后，王鐵漢接到命令：立刻撤出，不許戀戰(zhàn)。當天夜里，沈陽陷落。

張學良還在做夢，以為日本會收手。他給吉林省打電話："我國遵守非戰(zhàn)公約，不準釁自我開。"吉林省長熙洽是楊宇霆的同學，一聽這話就明白了，第二天直接開城投降，搖身一變成了漢奸。9月19日到21日，三天時間，遼寧、吉林相繼淪陷。

更讓人心寒的是錦州。沈陽失守后，東北軍政府撤到錦州，這里是榆關屏障，守住錦州就能保住華北的大門。11月初,黑龍江省代主席馬占山在嫩江橋打響抗日第一槍，全國振奮。張學良只是發(fā)了封電報："飭死勿退卻。"自己的部隊呢？一動不動。

顧維鈞急了，從國聯(lián)打電報過來："錦州軍隊切勿撤退！"宋子文也來電："軍隊稍一移動，勢必沸議全國。"蔣介石更是直接下令："無論如何必須積極抵抗！"張學良根本不聽，11月底開始從錦州撤軍。他的理由是避免刺激日本，保留國聯(lián)調(diào)停的余地。

1932年1月3日，日軍占領錦州。東北三省徹底淪陷。張學良事后發(fā)通電說："我軍奮勇應戰(zhàn)，激戰(zhàn)十晝夜，死傷遍野。"完全是謊話，錦州幾乎沒打就丟了。三千萬東北父老成了亡國奴，張學良背上了千古罵名。

很多年后，張學良在美國對史學家說："我想日本政府會控制關東軍的。"這話說得有多天真？楊宇霆如果還活著，絕不會讓張學良犯這種錯誤。楊宇霆精通日本，知道軍部和外務省的權(quán)力斗爭，更知道日本侵占東北的野心從來沒停過。1932年5月，日本少壯派軍官刺殺了首相犬養(yǎng)毅，日本徹底法西斯化。張學良指望的外交調(diào)停，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

晚年的懺悔

西安事變后，張學良被蔣介石軟禁了五十多年。1956年12月，蔣介石突然讓張學良寫一份西安事變的回憶錄。張學良關在臺灣新竹的山上，拿起筆來，腦子里想的卻是楊宇霆。他在日記里寫："夜中未得好睡，再四思量，真而諱可也。"

1957年,張學良完成了《雜憶隨感漫錄》，里面檢討自己"性格缺陷"："自幼就具有不柔順的性格，違犯父母、違犯老師、違犯長官。"這話說的是西安事變，何嘗不是在說殺楊宇霆？張學良后來見到蔣介石，蔣介石說："西安之事，對國家損失太大了。"張學良在日記里寫："我聞之甚為難過，低頭不能仰視。"

真正的懺悔，是在美國的晚年。1991年到1993年，哥倫比亞大學為張學良做口述歷史，前后采訪了60次。90多歲的老人，反復提到那個拋硬幣的夜晚。他對史學家唐德剛說："我不大迷信，為這事情真迷信。六次拋硬幣，六次都應驗，我到現(xiàn)在還覺得后背發(fā)涼。"

張學良承認，殺楊宇霆是沖動。當時他只想殺常蔭槐，不想殺楊宇霆。妻子于鳳至問了一句："你把他關起來，將來那些大佬來保他，你放不放？"就是這句話，讓張學良改了主意。一言喪邦，說的就是這個。

更讓張學良后悔的，是失去楊宇霆后的連環(huán)失策。中東路沖突、九一八不抵抗、錦州主動撤軍，每一步都是致命錯誤。張學良晚年說："錯殺楊宇霆，是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倘若楊宇霆還在，以他的外交手腕，我不至于在西安事變后被軟禁五十年。"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張學良護送蔣介石回南京，本以為很快就能釋放。結(jié)果這一關就是半個世紀。如果楊宇霆還活著，以他的政治智慧，絕不會讓張學良犯這種錯誤。就算犯了，楊宇霆也有能力從中斡旋，不至于讓張學良落到這個下場。

2001年10月14日，101歲的張學良在夏威夷去世。臨終前，他一直念叨著東北。那片生他養(yǎng)他的黑土地，因為他的年輕氣盛、因為他的一念之差，淪陷了整整14年。三千萬父老鄉(xiāng)親遭受了什么樣的苦難，張學良比誰都清楚。

歷史沒有如果。1929年1月10日那個寒夜的槍聲，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一個28歲的少帥，為了立威殺了父親留下的智囊。失去智囊后，他在外交上誤判、在軍事上失策、在政治上幼稚，最終葬送了東北，也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這才是張學良最大的失誤，比九一八的不抵抗要嚴重得多。

那枚拋了六次的銀元，后來一直鎖在張學良辦公室的鐵柜里。九一八事變后，日軍打開鐵柜，只看到這一枚銀元。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枚硬幣,決定了東北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