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六十七，肚皮上的疤還在隱隱作痛，是上個月查肝癌晚期時醫(yī)生劃的口子。出院那天，兒子要帶我去北京找閨女，我擺擺手沒答應，就揣著診斷書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閨女叫小敏，嫁到北京八年，年年往家里寄錢，五千一萬的從沒斷過，可人影兒，是真沒見著一次。

我每天五點準時醒，扛著鋤頭去菜園子轉(zhuǎn)一圈，回來就去村口的肉鋪割二斤五花肉，再稱只燒雞。以前總想著省錢給閨女攢嫁妝，頓頓咸菜配窩頭，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得吃點好的。鄰居張嬸見我天天拎著肉回家，隔著墻頭喊：“老李頭，你這是中彩票了？天天大魚大肉的！”我叼著煙卷笑：“活一天算一天，不吃虧了！”兒子見我這樣，急得直跺腳：“爸，你這是干啥??！咱去北京找小敏，她肯定帶您去大醫(yī)院治！”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治啥治！不就是癌嗎？治了也是遭罪！”兒子被我吼得眼圈發(fā)紅，扭頭就給小敏打電話，我聽見他在電話里喊：“姐，爸他不肯治病，天天就知道吃！”掛了電話，兒子紅著眼說：“爸，姐讓您去北京，她來接您?！蔽覜]吭聲，心里卻犯了嘀咕，八年了，小敏到底在北京過成了啥樣？

第二天一早，我揣著攢下的兩千塊錢，瞞著兒子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我腰都快斷了，下車時腿肚子直打顫。按照兒子給的地址，我倒了三趟地鐵，又走了二十多分鐘，才摸到小敏住的小區(qū)。那小區(qū)氣派得很，門口的保安穿著跟警察似的制服。我剛要往里走，保安攔住我：“大爺，您找誰？有預約嗎？”我報了小敏的名字，保安皺著眉查了半天，指著不遠處的一棟樓：“三單元六樓，你去吧?！?/p>

我攥著皺巴巴的地址，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六樓，我喘著粗氣，抬手敲了敲房門。開門的是個陌生的女人，燙著卷發(fā)，穿著絲綢睡衣，看見我愣了愣：“您是？”我搓著手笑：“我找小敏，我是她爸?！迸说哪標查g白了，回頭喊：“小敏！你老家來人了！”

里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敏跑了出來。八年沒見，她瘦得脫了形，眼窩陷進去，顴骨高高的，哪里還有當年那個圓臉姑娘的樣子。我看著她，突然就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

小敏趕緊把我拉進屋，反手關(guān)上了門。屋里窄得很，也就十來平米，擺著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柜，連個像樣的沙發(fā)都沒有。剛才開門的女人，是跟小敏合租的室友。小敏低著頭，聲音發(fā)顫：“爸，您怎么來了？”我指著桌上的咸菜饅頭，又看看她那雙粗糙開裂的手，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你天天寄錢，就吃這個？”

小敏咬著嘴唇，眼淚掉了下來：“爸，我沒跟您說實話。我結(jié)婚第三年就離婚了，沒房子沒存款，只能在外面打工。我怕您擔心，就說過得好，寄的錢，是我白天在飯店洗碗，晚上去做保潔攢的?！蔽疫@才想起，每次打電話，她都匆匆忙忙說幾句就掛，從來不讓我視頻。

我蹲在地上，狠狠抽了自己兩個嘴巴。我怎么就那么傻，只知道數(shù)錢，不知道問問閨女過得好不好。小敏撲過來抱住我：“爸，您別這樣！我攢了點錢，夠給您治病的！”我搖搖頭，把診斷書掏出來，撕得粉碎：“不治了！閨女，爸啥也不要，就想跟你一起，吃幾頓踏實飯?！?/p>

那天中午，小敏去菜市場買了魚和排骨，在狹小的廚房里忙活了半天。我們父女倆坐在小馬扎上，就著一瓶二鍋頭，邊吃邊哭。小敏說，她離婚后，前夫卷走了所有的錢，她一個人在北京打拼，受了不少委屈，可她不敢說，怕我和兒子擔心。

吃完飯，我拉著小敏的手說：“跟爸回鄉(xiāng)下吧，咱老家的菜園子，想吃啥種啥，不比在北京受罪強？”小敏點點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一周后，我們回了老家。我不再天天大魚大肉，小敏在村口開了個小超市，生意還不錯。我每天坐在超市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鄉(xiāng)親，心里踏實得很。

有時候我會想，人這一輩子，啥錢啊名啊，都不如一家人守在一起。啥癌不癌的，只要閨女在身邊，我就覺得，日子還能接著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