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連長，票買好了嗎？”

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讓我手一抖，那袋剛買的紅富士蘋果差點脫手滾出去。

我慌忙轉(zhuǎn)身，候車室里人來人往，喇叭里廣播聲嗡嗡響著。

一個穿駝色大衣、系紅圍巾的姑娘就站在不遠處，嘴角抿著一點笑看我。

我下意識按住胸前口袋，軍官證還好端端在里面。

喉嚨有點發(fā)緊，我擠出句話：“你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什么連長?！?/p>

她不急不慢地往嘴里送了瓣橘子，咀嚼時聲音卻清清楚楚飄過來：

“別瞞了。周阿姨都告訴我了，今天下午兩點相親。這個時間你提著水果在火車站，除了想開溜，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

01

1996年的正月初六，我們這小城空氣里總飄著一股散不去的煤煙味。

路邊的雪被灰燼蓋得斑駁，看著就讓人心里發(fā)悶。

我陷在老家那張老式彈簧沙發(fā)里，屁股底下那根斷了半截的彈簧，正硌著我的大腿根，讓我怎么坐都不舒服。

面前的玻璃茶幾上擺著張黑白一寸照，照片里的姑娘梳倆馬尾辮，笑得不聲不響，倒是露出一口挺齊整的白牙。

“吃?！?/p>

我媽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面，“咚”地一聲擱在我面前。

碗底撞上玻璃，聲音脆得讓我心里一哆嗦。

我縮了縮脖子，看看那碗面，又瞅瞅我媽那張比外頭天還陰的臉。

“媽，早飯才吃完倆鐘頭，真不餓?！?/p>

我試著跟她講道理。

我媽沒吭聲，拉過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胳膊抱在胸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上那本掛歷。

“你不餓，我也能跟著不餓?！?/p>

她的聲音不大，可每個字都釘死了，“你要不去見這個陸清音，這碗面就是我給你做的最后一頓。從今天起我一口不吃，餓到你回部隊那天為止?！?/p>

我后脖頸一陣發(fā)麻。

我在部隊是偵察連長，帶兵訓練、甚至對付真家伙我都沒怵過。

可我媽這套“軟刀子”，我是真沒轍。

“媽，咱講講道理行不行？”我嘆了口氣，拿起照片晃了晃，“人家是小學老師，文化人。我呢？就會喊口令，泥里水里打滾。配得上嗎？再說我一年能有幾天在家？不是耽誤人家嗎？”

“耽誤不耽誤，得人家說了算。你去不去，是你說了算。”

我媽眼皮都沒抬，“你要不去，我現(xiàn)在就上你們部隊找政委，說我不活了，兒子要逼死親娘?！?/p>

我知道她真干得出來。

上次為見那個紡織廠女工，她當著我一幫戰(zhàn)友的面哭了整整一下午，搞得那幫小子后來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煩躁地抓了抓剛理的板寸頭。

今年二十七，在老家這歲數(shù)還沒成家，脊梁骨都要被人戳彎了。

每次休假，不是正在相親，就是在去相親的路上。

這種像挑白菜似的見面，我實在煩透了。

“行，行，我去，去還不成嗎？”我舉手投降，端起那碗面，稀里呼嚕往嘴里扒。

我媽臉色立馬就活了，嘴角甚至彎了彎。

她站起身，拍了拍我肩膀：“這才對。陸清音條件好，是文化館館長的侄女，聽說文章寫得好，人也俊。約的下午兩點，國營二食堂。你穿精神點，把那身軍裝換上?！?/p>

“穿軍裝太顯眼了?！蔽易炖锶麧M面條，含糊地應付。

“顯眼才好，精神?！彼贿呎f一邊往臥室走，“快吃，吃完我給你燙那條的確良褲子。我得出去做個頭，隔壁你劉嬸老笑話我發(fā)型土，今天兒子相親，我不能給她留話柄?！?/p>

聽著防盜門“咔噠”關上的聲音，我嚼面的動作慢了下來。

我把嘴里那口面咽下去，碗往桌上一推。

眼里的無奈褪下去，換上一絲早就盤算好的利落。

我起身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往下看。

樓下，我媽裹著那件暗紅棉襖，正深一腳淺一腳踩著積雪往理發(fā)店方向去，步子比平時輕快不少。

“媽，對不住了?！蔽业吐曊f。

我轉(zhuǎn)身快步進臥室，從床底下拽出那個綠色的軍用帆布包。

動作快得像演習過無數(shù)遍。

幾件換洗內(nèi)衣、兩盒紅塔山、一瓶我爸當寶貝藏著的二鍋頭，還有那張早就備好的火車票。

票是下午三點半的，去南方，回我的駐地。

我把東西一股腦塞進去，拉鏈“嗤”一聲拉嚴實。

抬頭看了眼掛鐘，十二點半。

離那個叫陸清音的相親還有一小時半，離火車開還有三小時。

時間足夠。

我走到桌邊，撕了張日歷紙，翻過來，用圓珠筆潦草地劃拉下一行字：

“媽，部隊緊急任務，命令如山。忠孝難兩全，兒子先歸隊了。您保重，別惦記?！?/p>

把紙條壓在空碗底下，我背上包，沒走正門。

我住二樓，對于一個偵察連長來說，陽臺外頭那棵歪脖子柳樹，就是現(xiàn)成的梯子。

寒風刮得臉生疼。

我跳下地，腳下積雪“嘎吱”一響。

我扯緊皮夾克拉鏈，把領子豎起來擋住半張臉，然后像真干了什么虧心事，弓著身，閃進了旁邊的小胡同。

那位叫陸清音的姑娘？實在對不住，您下午就在二食堂多等等吧。

02

火車站永遠是這座城里最吵、最擠，也最五味雜周的地方。

我一頭扎進候車大廳，一股熱烘烘的氣浪就糊了上來，汗味、煙味、腳丫子味，還有泡面調(diào)料包那種霸道的香氣，全混在一塊兒。

地上到處是瓜子殼，還有被踩扁的煙頭，幾步外就有一灘水漬，也不知道是什么。

那會兒還沒幾個電子屏，發(fā)車信息都用粉筆寫在大黑板上。

廣播里女聲帶著滋啦的電流，一遍遍喊著：“旅客同志們請注意……”

我仗著在部隊練出的身板，像條魚似的在人群里鉆。

前頭有人扛著巨大的蛇皮袋堵了路，我肩膀一側(cè)就滑了過去；

有個小孩差點撞上，我手一伸就把他拎開了。

我沒穿軍裝，套了件黑皮夾克，里頭是灰毛衣，下身是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

這身行頭在當時還算時興，加上我個子高，眼神又習慣性帶著警惕，路過幾個姑娘都往我這邊瞟。

我手里捏著那張硬座票，眼睛緊盯著檢票口的方向。

還有一個鐘頭。

我在角落找了根柱子靠著，把旅行包擱在腳邊，目光下意識地掃著四周。

這是職業(yè)習慣，也是心里有鬼。

萬一我媽做完頭發(fā)，突然殺個回馬槍發(fā)現(xiàn)紙條，追到車站來呢？

時間過得很慢。

大廳里的人越來越多，空氣悶得人胸口發(fā)堵。

我嗓子發(fā)干，想抽煙，可擠得連手都抽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一股清冽的、帶著酸甜味的橘子香氣，突然飄了過來。

我下意識吸了吸鼻子。

緊接著，肩膀被人從后面輕輕拍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很穩(wěn)。

我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了。

沒立刻回頭，手肘先微微向后抵，擺了個下意識的防御姿勢。

“周連長，票買好了嗎？”

那聲音清脆，帶著點說不出的調(diào)侃，還有點懶洋洋的味道。

我心臟猛地往下一沉。

這聲音我沒聽過，可“周連長”這三個字，像根針似的扎了我一下。

在這地方，知道我這稱呼的人不少，可偏偏這個點兒在火車站叫住我的，肯定來者不善。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

是個姑娘。

個子不矮，大概到我耳朵。

她穿了件這年頭很少見的駝色雙排扣大衣，腰身收得利落，顯得人很挺拔。

脖子上圍了條大紅毛線圍巾，襯得臉只有巴掌大，白生生的。

她手里拿著個剝了一半的橘子，正往嘴里送了一瓣。

我愣住了。

這姑娘看著有點眼熟，可那發(fā)型……照片上土氣的馬尾辮不見了，換成了蓬松的短發(fā)，發(fā)尾還微微往外翹著，又洋氣，又干練。

“你……哪位？”

我下意識反問，手里的背包帶被我攥得死緊。

她把橘子咽了，拍了拍手上的橘絡，眼睛彎了起來：

“我是誰？周連長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不是約好兩點在國營二食堂見嗎？怎么，二食堂搬火車站來了？”

我腦子里“轟”的一聲。

陸清音。

這就是那個小學老師？照片上那個看著文靜、好像挺好說話的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我聲音都有點走樣。

她笑了笑，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

那是我媽之前給我看過的探親假條復印件。

“周阿姨上次去我姨夫那兒，哦，就是文化館，顯擺你立功證書的時候，把這假條落下了。”

她晃了晃那張紙，“上面白紙黑字，正月初六歸隊。按部隊規(guī)矩，你得提前一天走才能趕上銷假。去你們駐地的車，一天就這一趟?！?/p>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

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底牌的傻子，站在她面前。

“所以……”我干咽了一下，“你是專程來堵我的？”

“堵你？”她挑了挑眉，把剩下半個橘子直接塞我手里，“我有那么閑嗎？我也去南方，順路?！?/p>

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半個橘子，還有點懵。

她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從旁邊椅子上拎起一個巨大的迷彩帆布包。

那包看著比她人都壯實，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進來的。

“發(fā)什么呆？要檢票了?！彼仡^看了我一眼，“幫我拎一下，沉死了。”

她的語氣太理所當然了，我根本沒想起來要拒絕，下意識就伸手接了過去。

嚯，真沉，少說三四十斤。

“這都裝的什么？搬家??？”我忍不住嘟囔。

“書?！彼卮鸬煤喍?，“還有給你媽帶的特產(chǎn)。本來想相親時候給你的，既然你跑了，我就只好帶路上自己吃了?！?/p>

“等等，”我追上她，“你也去南方？去干嘛？”

“支教?！彼^也不回地往檢票口擠，“順便看看風景。聽說那邊山不錯。”

我看著她在人群里靈活鉆動的紅色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

這回逃跑，怎么有點像剛跳出火坑，一轉(zhuǎn)頭又掉進了別的什么坑里。

03

綠皮火車的車廂連接處，永遠彌漫著煙味和灌進來的冷風。

我費了好大勁，才把陸清音那個死沉的迷彩包塞上行李架。

我自己的帆布包就隨便踢到了座位底下。

她的票是靠窗的，我的在過道。

兩張票連號。

“你買的票？”我坐下，看著她把駝色大衣脫下來仔細疊好，忍不住問，“連號這么巧？”

“自然有辦法?！彼汛笠卤г谕壬希锩媸羌装咨母哳I毛衣，襯得脖子細細長長的。

她從隨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個舊搪瓷缸，又摸出一小包茶葉，“去，幫我接點開水?！?/p>

我眼睛一瞪：“憑什么我去？”

“憑我?guī)湍悴m著你媽啊?！彼粗?，嘴角那點笑讓人捉摸不透，“你現(xiàn)在可是‘緊急拉練’。要是讓你媽知道，你正跟相親對象坐同一趟火車，你猜她會不會直接沖到你們團部去？”

我咬了咬牙，一把抓過茶缸：“行，你厲害?！?/p>

我拿著缸子擠過擁擠的過道去接水。

回來時，車廂里已經(jīng)鬧哄哄一片，有人吵嘴，有人甩撲克，還有個孩子扯著嗓子哭。

可我們座位這一小片，卻出奇地安靜。

陸清音靠窗坐著，手里捧著本挺厚的書在看，周圍的嘈雜好像一點沒影響到她。

原本坐在我們對面的那個滿身酒氣的大漢，這會兒正老老實實縮著腿，眼神有點發(fā)怵地時不時瞟她一眼。

我把茶缸放在搖搖晃晃的小桌板上，納悶地看了那大漢一眼。

他趕緊把臉轉(zhuǎn)向車窗，不敢跟我對視。

“你對他做什么了？”我坐下，壓低聲音問。

“沒什么?！彼^也沒抬，翻了一頁書，“他剛才想脫鞋，我就跟他聊了聊真菌感染的傳播方式，還有腳臭在密閉空間里對他人呼吸道的危害。順便提了一句，我是教醫(yī)的?！?/p>

我一口氣差點嗆著：“你不是小學老師嗎？”

“我說什么你都信？”她終于抬起頭，眼睛里閃過狡黠的光，“我說我是特務，你也信？”

我被堵得沒話說。

這姑娘，嘴里好像沒句準話。

火車“哐當哐當”地開動了。

窗外的灰撲撲的樓房開始后退，漸漸變成白茫茫的田野。

車廂里的暖氣慢慢上來，有點悶。

陸清音又從她那百寶箱似的大包里掏出一堆零食。

話梅、瓜子、山楂片，居然還有兩罐健力寶。

她在小桌板上一一擺開，像在擺攤。

“吃嗎？”她遞給我一罐。

“不喝，那是小孩喝的。”我抱著胳膊，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假正經(jīng)?！彼托σ宦?，自己拉開拉環(huán)，“噗嗤”一聲，氣泡涌出來。

她仰頭喝了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這可是好東西，能補充電解質(zhì)?！?/p>

我看著她的樣子，喉嚨不自覺地動了動。

“周連長，說說唄，干嘛那么不待見相親？”

她一邊嗑瓜子一邊問，瓜子皮整整齊齊碼在撕下來的報紙上。

“沒意思，耽誤人?！蔽铱粗巴?，語氣有點硬，“我們這種人，腦袋系在褲腰帶上，今天不知道明天。找個媳婦，不是讓人家跟著受罪？”

“那你覺得，什么樣的人才不算讓媳婦受罪？”

“能天天在家，知冷知熱，踏實掙錢養(yǎng)家的?！?/p>

“那叫保姆加錢袋子，不叫丈夫?！彼α艘宦暎悬c諷刺，“周悅，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覺得女人離了男人就活不了，非得靠你們護著？”

我皺起眉：“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

“你是說你偉大，你奉獻，為了大家舍小家?！彼驍辔?，語氣忽然變得直接起來，“可這只是你自個兒想的。你問過我們怎么想的嗎？說不定就有女人，偏偏喜歡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覺得帶勁呢？說不定有的女人，比你還忙，根本沒工夫天天纏著你呢？”

我被她這一串話說得有點發(fā)愣。

這論調(diào)我從沒聽過。

在我從小到大知道的環(huán)境里，軍嫂兩個字，幾乎就是犧牲和苦等的同義詞。

“你這人，嘴可真不饒人?！蔽冶锪税胩欤艛D出這么一句。

“那是，好歹也算半個靠嘴皮子吃飯的?！彼中ζ饋?，恢復了那種有點散漫的樣子，“來，吃顆話梅，醒醒腦子?！?/p>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那顆話梅，扔進嘴里。

真酸。

04

入夜了。

車廂里的燈暗了下來。吵嚷的人聲漸漸低下去，被各種鼾聲和磨牙聲代替。

其實我很困，但不敢真睡。

出門在外留個心眼，這習慣早就刻在我骨子里了。

對面那大漢早就睡死過去，口水都快流到小桌板上了。

旁邊的陸清音也安靜了。

她那本厚書不知什么時候合上了，此刻正靠著椅背，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在打瞌睡。

火車猛地一個轉(zhuǎn)彎，她身體一歪，“咚”一聲，額頭結(jié)結(jié)實實磕在了車窗玻璃上。

那聲音聽著都疼。

她迷迷糊糊揉了揉額頭，換了個姿勢。

沒過兩分鐘，又是一陣搖晃，這次她整個人朝我倒過來，腦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肩膀上。

我全身一下子僵住了。

一種很陌生的觸感。

軟軟的頭發(fā)蹭著我脖子，帶著淡淡的、像青桔似的洗發(fā)水味道。

她的呼吸很輕，熱氣呼在我頸窩那塊皮膚上，弄得我半邊身子都麻酥酥的。

我下意識就想推開她，手都抬起來了，卻又在半空停住。

借著昏暗的光，我看見她睡著的臉。

醒著時那種伶俐逼人的勁兒消失了，顯得很安靜，甚至有點……說不出的脆弱。

眼皮底下有淡淡的青影，看來她也沒睡踏實。

我嘆了口氣，把手放了下來。

我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肩膀放低些，好讓她靠得舒服點。

然后伸手，把她滑到腿上的大衣往上拉了拉，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好像感到了暖意，含糊地咕噥了句什么，像只貓在我肩頭蹭了蹭，找了個更妥帖的位置，徹底睡沉了。

后半夜我?guī)缀鯖]敢動。

右胳膊早就麻得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但我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

我看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偶爾掠過幾點零星燈火，心里頭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被什么東西悄悄填上了一小塊。

這就是……身邊有個人的感覺嗎？

天快亮的時候，車廂里突然炸開一陣哭喊。

“我的錢！我的錢沒了啊！”

前排一位大嬸拍著腿嚎啕起來。

昏睡的車廂瞬間驚醒。

人們亂哄哄地開始摸自己的口袋行李。

陸清音也醒了。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窩在我懷里，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她坐直身子，理了理頭發(fā)和大衣，眼神立刻變得清醒銳利。

“出什么事了？”她問，聲音里沒半點剛醒的含糊。

“有扒手?！蔽业穆曇衾淞讼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混亂的車廂。

就在剛才那陣騷亂里，我瞥見一個瘦小的黑影正往車廂連接處挪。

“你坐著，別動?！蔽野戳艘幌滤募绨颍艘呀?jīng)像豹子一樣彈了出去。

動作太快，她大概只看到一道影子。

“站??！”我一聲低喝。

那黑影嚇得一哆嗦，拔腿想跑。

可在偵察連長眼里，這種速度簡直像慢動作。

我?guī)撞阶飞希粋€干脆利落的折腕別臂，直接把人按在了過道地上。

“哎喲！解放軍打人啦！”那小偷扯著嗓子干嚎。

周圍旅客呼啦一下圍上來，有的叫好，有的往后縮。

丟錢的大嬸沖過來，從小偷懷里拽出自己的布包，眼淚汪汪地要給我跪下。

乘警很快趕來把人帶走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沒事人一樣回到座位。

四周投來各種欽佩的目光，還有低聲的夸贊。

我坐回去，有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身手可以啊，周連長。”陸清音看著我，眼里帶著笑，“剛才那下折腕壓肘，是部隊教的擒拿吧？”

“混口飯的手藝?！蔽艺Z氣盡量平淡，“沒嚇著你吧？”

“我？”她輕笑出聲，隨即又擺擺手，“算了，不逗你了。不過說真的，你剛才沖出去那一下，”她頓了頓，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挺帥的。”

我臉騰地一下就熱了。

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被姑娘這么直白地夸。

比在臺上領獎狀還讓人心慌。

05

火車在群山之間“哐當”了兩天一夜。

快到終點時，車廂空了大半。

我心里頭有點亂。

既盼著回到連隊那熟悉的地方，又好像被挖走了一塊什么。

這一路，我跟陸清音斗嘴、瞎聊，還分吃過一碗飄著油花的泡面。

我發(fā)現(xiàn)她懂得真不少，天南海北的事都能接上話茬，一點也不像個死讀書的。

而且，她并不嬌氣。

吃泡面呼嚕呼嚕的，睡覺靠在硬座上也安穩(wěn)。

“我快到地方了。”她突然開始收拾她那攤東西。

我一愣：“你不是去支教嗎？終點站還沒到?！?/p>

“我提前下?！彼涯莻€巨大的迷彩包背到身上，人顯得更單薄了，“我要去的地方在山里頭，得在前面那站下，換汽車，再走二十多里山路?！?/p>

“那么偏？”我眉頭皺了起來，“你一個人，行嗎？”

“不是跟你學了兩招嗎？”她比劃了一下，樣子好看但不實用，“再說了，我是去教孩子念書，又不是去剿匪?！?/p>

火車開始減速，廣播里傳出站名。

陸清音站起身，捋了捋衣服下擺。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好像閃過點什么，太快，我沒抓住。

我也跟著站起來，手腳有點沒處放。

“那什么……”我想說點啥，比如留個通信地址，或者問她什么時候往回走，可話卡在喉嚨里，沒出來。

她忽然笑了，伸手解下了脖子上那條紅圍巾。

“給?！彼f到我面前。

“這是干嘛？”我愣住了。

“你那皮夾克領口的搭扣不是掉了嗎？這一路我看你縮了好幾回脖子?！?/p>

她不由分說，踮起腳就把圍巾繞在了我脖子上，“這顏色也正好，給你這身黑黢黢的添點亮?！?/p>

圍巾還帶著她的體溫，那股熟悉的、清甜的橘子味鉆進鼻子。

我整個人僵在那兒，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

“行了，別送了。”她伸手拍了拍我胸口，力道不輕不重，“周悅，認識你挺高興。相親雖然黃了，咱這也算革命友誼了。保重?！?/p>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背影干脆得沒有一點拖沓。

車門打開，冷風“呼”一下灌進來。

我追到車門口，看著那個身影三兩下就融進了站臺上稀疏的人流里。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圍巾，毛線有點扎手，但實實在在擋住了風。

心里頭那個空落落的口子，好像又大了點。

“往哪跑？”我想起她在火車站逮住我時說的話。

結(jié)果跑到最后，是她半道下了車，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哐當前行的火車上。

回到連隊的第三天，我還是有點提不起勁。

訓練場上，那幫新兵被我練得鬼哭狼嚎。

大家都覺著連長這次探親回來脾氣爆得嚇人，眼神跟刀子似的。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是心里頭亂。

那條紅圍巾被我疊得方方正正，壓在枕頭底下。

每晚躺下前，我總得摸一下才踏實。

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中了邪，居然會反復琢磨一個才認識兩天的人。

“連長！團部電話！”通訊員小跑著過來喊。

我抹了把臉上的泥汗，跑回連部抓起聽筒。

“我是周悅?！?/p>

“周悅！立刻到團部會議室來！”團長的大嗓門震得我耳朵發(fā)麻，“有重要任務！”

“是！”

我不敢耽擱。

重要任務？是有演習，還是邊境上有什么動靜？

我連作訓服都沒換，帶著一身泥點子，開著吉普車就沖到了團部。

沖到會議室門口，我整了整風紀扣，挺直腰板喊了一聲：“報告！”

“進來！”

我推門進去，正步走到長條會議桌前站定，敬了個禮。

“一連連長周悅，奉命報到！”

會議室里坐滿了人。

團長、政委都在，還有幾個面生的干事。

但最扎眼的，是坐在團長旁邊的那個人。

那人背對著門，穿了件卡其色的攝影背心，上面好幾個口袋，手里拿著支鋼筆，正在本子上寫著什么。

聽到我的聲音，那支筆停下了。

團長笑呵呵地站起來：“周悅啊，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軍區(qū)報社派下來的特約記者，專門來咱們團抓典型做報道的?？墒巧厦纥c名要深入基層的筆桿子。”

我心里“咯噔”一沉。這背影，怎么越看越熟？

那人慢慢轉(zhuǎn)過椅子，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

短發(fā)，亮晶晶的眼睛，嘴角那抹熟悉又讓人牙根癢癢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陸清音。

她沒穿那件駝色大衣，而是套著那件利落的攝影背心，胸前掛著一臺海鷗相機。

整個人看上去更精神，也更……不好惹了。

我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敬禮的手還僵在半空，整個人像被釘在了原地。

會議室里靜得能聽見針掉地上的聲音。

陸清音看著我這一身泥濘、目瞪口呆的樣兒，當著團長、政委和所有干部的面，慢悠悠地開口了：

“喲，周連長，又見面了。那天在火車站跑得挺快嘛。怎么，我那條紅圍巾，戴著還暖和嗎？”

這一刻，我只覺得一道雷直直劈在了天靈蓋上。

團長和政委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他們看看陸清音，又看看我，臉上寫滿了探究和某種說不清的興味。

“紅圍巾？”團長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在我脖子上掃了一圈（雖然圍巾并沒戴），“周悅，你小子可以?。坎皇腔丶蚁嘤H沒成嗎？這圍巾……什么情況？”

我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么說？說我在火車站被她堵個正著？說我們倆在火車上待了兩天一夜？說那圍巾是她臨下車給我圍上的？

怎么解釋，在這個環(huán)境下，都像是越描越黑。

陸清音看著我那副啞口無言的窘樣，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說：“周連長，未來這一個月，我就在你們連隊蹲點采訪了。還請周連長，多多關照?！?/p>

我看著伸到面前的那只白皙的手，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回，是真跑不掉了。

06

接下來的日子，對一連的兵們來說，簡直像看了場不用買票的連續(xù)劇。

那個看著文文靜靜的女記者，簡直是老天爺專門派來克我的。

我?guī)ш犈芪骞?，陸清音就背著相機騎個自行車在旁邊跟，一邊跟還一邊喊：

“周連長，步子再大點！表情再繃緊點！對，就是這種苦大仇深的表情，特別有軍人氣概！”

我氣得牙根發(fā)癢，還不好發(fā)作。

因為只要我一瞪眼，她立馬掏出那個小筆記本，假裝寫寫畫畫：“某月某日，一連長周悅同志，對采訪工作表現(xiàn)出抵觸情緒，態(tài)度有待改進……”

更要命的是，她沒幾天就跟戰(zhàn)士們混得鐵熟。

幫這個寫家信，給那個拍照片，還能在炊事班炒兩個拿手菜。

兵們一口一個“陸老師”叫得親熱，什么心里話都樂意跟她嘮。

不到一星期，我好像反倒成了連隊里的“外人”。

連指導員都拍著我肩膀，語重心長：“老周，人家陸記者一個女同志，大老遠跑到咱們這山溝里，不容易。你當連長的，得多關心照顧。我看人家對你挺上心的，你怎么老躲著？”

我真是有苦說不出。

我那是躲嗎？我是拿她沒轍！

這天晚上，連里放露天電影。

我特意搬了個小馬扎，縮在隊伍最后頭。

放的是《大話西游》，兵們笑得前仰后合，我卻一點也樂不起來。

“這兒沒人吧？”

那個讓我頭皮發(fā)緊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

我一抬頭，陸清音正抱著馬扎站在旁邊。

月光照在她側(cè)臉上，出奇地柔和。

“沒?！蔽彝赃吪擦伺病?/p>

她也不客氣，放下馬扎就挨著我坐下。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銀幕上的光影在我們臉上明明滅滅。

“你……什么時候走？”我突然問。

“怎么？這么著急趕我？”她轉(zhuǎn)過頭看我。

“不是?！蔽业拖骂^，看著地上爬過的幾只螞蟻，“我是怕你待不慣。這兒條件差，洗澡水都不夠熱，吃的也糙，風沙還大?！?/p>

“我不怕這個。”她的聲音輕了下來，難得沒有帶刺，“周悅，我這次來，不光是采訪?！?/p>

我心里猛地一跳：“那還為了什么？”

“想親眼看看，”她望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影，“那個寧愿跳樓也要逃跑的男人，到底在守著些什么。這些天，我算看明白了。你帶兵的樣子，兇是兇，可真有股勁兒。你手底下這些兵，苦是苦，可個個都是硬骨頭?！?/p>

我愣住了。

沒想到那個整天跟我抬杠的陸清音，能說出這樣的話。

“其實……”我吸了口氣，覺得喉嚨有點緊，“那天在火車站，我不該跑?！?/p>

“沒事，你不跑，我也逮不著你?！?/p>

她笑了，聲音輕輕的，“周悅，采訪明天就結(jié)束了。我后天走?！?/p>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這么快？”

“嗯，材料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明早送我吧。把圍巾還我?！?/p>

“?。俊蔽蚁乱庾R捂住脖子。

雖然圍巾沒戴在身上，但已經(jīng)覺得那是我的東西了。

“送……送我不行嗎？”

“想得美?！彼琢宋乙谎?，“那是我的?！?/p>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走了，留我一個人對著夜風發(fā)愣。

第二天一早。

吉普車停在連部門口。

陸清音背著那個熟悉的迷彩包，正和圍上來的兵們一一道別。

我站在幾步外，手里緊緊攥著那條疊得方方正正的紅圍巾，覺得手心都在冒汗。

她走過來，伸出手：“給我吧。”

我把圍巾遞過去，手指卻沒松開。

兩個人，一人捏著一頭。

“陸清音?！蔽疑ぷ影l(fā)干，叫了一聲。

“嗯？”

“這圍巾……我不還了?！蔽颐偷匕咽挚s回來，把圍巾緊緊按在胸口，“這個……就當?shù)盅骸！?/p>

“抵押？”她眉毛揚起來，“抵押什么？”

“抵押我這個人?！蔽业哪槦脜柡Γ@次沒躲開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下次我休假，去北京找你贖。行不行？”

四周的空氣好像都靜了。

我能感覺到，旁邊那些豎著耳朵偷聽的兵們，連呼吸都放輕了。

陸清音看著我這個笨嘴拙舌、臉紅脖子粗的樣子，眼圈突然就紅了。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綻開一個這些天來最明亮、最真切的笑容。

“行啊。”她聲音不大，但很清晰，“不過要算利息。晚一天，罰你寫一千字檢討?！?/p>

“成交！”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隨即立正，朝她敬了個禮。

她跳上車，吉普車發(fā)動了。

車子開出老遠，都變成一個小點了，她還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朝我這個方向用力揮手，風把她的喊聲送了過來：

“周連長！記得把字練好點！你寫的字太丑啦——！”

我還站在原地，保持著敬禮的姿勢，看著那道遠去的煙塵，咧開嘴笑了，笑得像個傻子。

我摸了摸懷里那團柔軟的紅色，心里頭那塊空了很久的地方，終于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當當，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