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明

圖為唐代孫過庭《書譜》(局部)。

書法，是中華文明獨特的藝術形式，承載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密碼與審美理想，熔鑄著中國人心靈律動的生命哲思與文化意蘊，不僅有著重要的藝術價值，還承擔著深沉的文化使命。

中國書法的審美歷程，是一部不斷自我超越的精神史詩。古代書論，便是這部史詩最為精粹的“心法”與“注腳”，凝結著歷代先賢洞察筆墨精神的哲思與才情。今天，我們駐足回望這條星河燦爛的思想源流，深入梳理這條從“依類象形”到“形神兼?zhèn)洹钡膶徝篱L河，可以搭建起連接古代書論智慧與當代創(chuàng)作實踐的橋梁，探尋書法藝術守正出新的時代路徑。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近日舉辦的“漢字之美：中國書法審美的歷程”書法展，正是此理念的實踐。它通過“核心釋義”“精要解讀”與“筆墨呈現(xiàn)”相結合的多維敘事，將古代書論文本轉(zhuǎn)化為當代筆墨創(chuàng)造，讓觀眾直觀感受書法審美思想的流動，成為理論滋養(yǎng)創(chuàng)作、古今激蕩的生動例證。

書法的源頭，深植于先民“觀物取象”的思維與實用記錄之中。從甲骨文、金文的凝重神秘、莊嚴肅穆，到秦小篆的高冠巍峨、整飭均衡，早期書風體現(xiàn)著中國人對宇宙秩序的敬畏與摹擬，尤其是篆書結體所展現(xiàn)的“蒼穹包人之象”，正與彼時對天命自然的敬畏心理同構。兩漢隸書左右背分、波磔舒展，呈現(xiàn)了漫長的書體演變軌跡，橫向取勢、重心下移，化篆書的“覆蓋”為“承載”，也折射出農(nóng)耕文明對土地的依戀以及中華文化“厚德載物”的哲學精神。此階段可視為“法天地”的時期。至漢末魏晉，隨著人的主體意識覺醒，審美焦點從對外在自然的摹擬轉(zhuǎn)向內(nèi)在心性的抒發(fā)，即“書者，散也”“書，心畫也”?！皶x尚韻”，王羲之書法的風流灑脫，實則是“人的覺醒”在筆墨間的投射?！疤粕蟹ā?，嚴謹?shù)姆ǘ纫?guī)范，將對人的摹擬由外在“風神”深化至內(nèi)在“骨力”，完成了對“人”這一審美核心由表及里的探索，確立了書法作為獨立藝術的本體地位。

伴隨藝術自覺，系統(tǒng)性的書法理論應運而生，成為引導審美歷程的燈塔。唐孫過庭《書譜》云“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將書法提升至與天地精神同源的高度。圍繞“形與神”“法與意”“心與手”等主要范疇的討論，構成了中國書學思想的筋骨。古人用“屋漏痕”“錐畫沙”描述筆法，用“龍?zhí)扉T，虎臥鳳闕”形容氣勢，用“清風出袖，明月入懷”譬喻意境?？梢姡糯鷷摬⒎强菰锝虠l，而是充滿生命體驗與詩性意象的智慧結晶。這種詩化批評語言，直指藝術精神內(nèi)核，是技法總結，更是審美標準、創(chuàng)作心法與文化理想的寄托。它們?nèi)缤┰綍r空的信使，將先賢對筆墨的深刻理解傳遞給后世?；赝@些“靈襟獨照”的篇章，我們觸及的不僅是技法，更是那“觀古今于須臾”的審美心胸與文化自信。

當代書法凸顯藝術屬性的同時，也面臨挑戰(zhàn)。如理論與實踐有所疏離，或論者專于理論而疏于筆墨，或書家精于技法而昧于原理。部分創(chuàng)作或陷入對古法的機械模仿，缺乏時代精神與個性表達；或追逐形式新奇，脫離書法本體的文化根脈。此時，重新深入古代書論，進行一場深度的古今對話，顯得尤為迫切與有益。

對話目的在于“激活”。一是“以今煥古”，即以當代視野重新闡釋和發(fā)掘古代書論的深層內(nèi)涵與價值。傳統(tǒng)“中和”之美如何應對現(xiàn)代視覺？“師古”與“出新”的邊界何在？“字內(nèi)功”與“字外功”在信息時代如何平衡？古代書論中豐富的辯證思想，能為解答當下這些困惑提供啟示?！皾h字之美”展覽正是要讓古代典籍智慧“活”起來，滋養(yǎng)當代創(chuàng)作。二是“以古鑒今”，用傳統(tǒng)美學標準審視和提升當下創(chuàng)作。古代書論強調(diào)“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終極境界是“技進乎道”。這警示我們，書法不能止于炫技，而應追求通過筆墨傳遞學識、修養(yǎng)與時代精神。書家需要在精研技法的同時，沉潛學問，提升格局，將中華美學精神與當代審美志趣貫通，將個人探索與時代文化命題結合，避免筆墨“空心化”，創(chuàng)作出有底蘊、有生命，能反映時代氣象、深受人民喜愛、展現(xiàn)中國精神的力作。

傳承非復古，出新非獵奇。守正出新的根基，在于深入理解傳統(tǒng)——既包括千年淬煉的筆法、字法、章法等形式語言，也包括蘊含其中的中華美學精神與價值取向，如“中和”“自然”“書如其人”等。當代之“新”，應是在“守”此正脈上的自然生發(fā)，這體現(xiàn)為內(nèi)容與形式的當代轉(zhuǎn)化，書寫內(nèi)容可深耕經(jīng)典，亦可汲取時代語匯；在尊重書法本體規(guī)律下，探索新的表達形式。這還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路徑的多元探索，深入傳統(tǒng)后的碑帖結合、融會創(chuàng)新；傳播語境的拓展，利用新媒介讓書法更生動地走進公眾，傳遞文化精神。

推動古代書論與當代創(chuàng)作深度對話，旨在構建以中國思維為本的書法話語體系，探尋更具中華美學特質(zhì)的發(fā)展路徑。這要求我們不僅用手書寫，更要用心體悟，用思貫通，讓筆墨既能傳遞漢字之美，更能承載時代之思、民族之魂。如此，書法這株千年古木，才能在新時代的陽光下，生發(fā)出更加遒勁蔥郁的枝丫，以其獨特的線條韻律與時空詩學，向世界講述一個古老民族如何在其最精微的抽象藝術中，安頓身心、創(chuàng)造意義。這不只是藝術的使命，更是文化生命力的昭示。

《 人民日報 》( 2025年12月28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