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每月準(zhǔn)點(diǎn)打給我4600元生活費(fèi)，還承包了所有家務(wù)。我嫌他做飯口味重、浴室水漬沒擦干凈，抱怨道：“擠得慌。”

他第二天就拖著蛇皮袋搬去了舊小區(qū)出租屋。

我高高興興接來親媽同住。

第十五天鄰居阿姨拉住我：“你公公天天在樓道打地鋪，說怕你們有急事找不到他?！?/p>

暴雨夜追到出租屋，房東冷笑：“老頭？早被抬走啦！他上月微信就發(fā)我‘轉(zhuǎn)不動了’?！?/p>

摸黑撞開老宅門——

正輸液的公公看見我，慌忙把吊瓶藏進(jìn)被子里。

手機(jī)日歷上那個標(biāo)注著“4600生活費(fèi)”的數(shù)字，今天又準(zhǔn)時彈了出來。

銀行進(jìn)賬短信跟著滴了一聲，像只乖順又勤懇的報(bào)時鐘。

我劃開屏幕看了看數(shù)字，那點(diǎn)微薄的、被準(zhǔn)時投喂的安心感維持了不到三秒，又散了。

廚房里傳來一陣稍顯笨拙的鍋鏟碰撞聲，接著是公公刻意壓低、怕吵到我們似的咳嗽。

他在準(zhǔn)備晚餐。

我靠在廚房門框上，那股熟悉的、偏重的油鹽味已經(jīng)固執(zhí)地鉆了過來。

抽油煙機(jī)嗡嗡響著，像有只老邁的巨獸在低吼，葉片上還掛著些經(jīng)年累月、擦也擦不凈的陳年油垢。

視線掃過新裝修沒多久、光潔如新的洗手間瓷磚墻，眼角立刻精準(zhǔn)捕捉到洗手臺邊沿濺上的一小片米粒大小的水漬。

它無聲地嘲笑著我的不滿。

憋了半晌，話終于出了口，像石頭被擠出喉嚨：“爸，跟你說了多少次，水用完順手擦一擦?！?/p>

這話扔出去，帶著點(diǎn)抱怨的棱角，廚房里的鍋鏟聲登時停了。

客廳里剛放下玩具的女兒有點(diǎn)茫然地抬頭看看我，又看看廚房方向。

老公張偉皺了皺眉，對我輕輕搖頭示意。

我心里那股無名火反而被他們的反應(yīng)激得更盛，悶了一天的話終于有了缺口。

“還有這口味，總這么重，對孩子也不好嘛！再說，這一大家子擠著……總感覺轉(zhuǎn)不開身?！?

最后那句“擠得慌”終于滑了出來，輕飄飄的，分量卻墜人。

廚房里徹底沒了聲息。

女兒怯怯跑過去扒著門邊往里望，小聲叫：“爺爺？”

公公沒應(yīng)聲。

過了片刻，腳步聲沉重地從里頭挪出來。

他沒看我們，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像裹在厚棉絮里：“曉得了……是擠了你們了……我找地方去?！?/p>

那聲音干澀得有點(diǎn)發(fā)抖，聽得我心口莫名咯噔了一下，莫名煩躁升騰，竟壓下了那點(diǎn)細(xì)微的不安。

第二天一早，客廳果然清靜得讓人莫名心慌。

公公的舊行李箱不見了，只剩下門口角落孤零零放著的那個褪色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來過了，又悄然離開。

心里那點(diǎn)微妙的滯澀感很快就被巨大的輕松沖刷干凈了。

我立馬打電話：“媽！收拾收拾，明天就來！這兒沒外人，寬敞舒服了！” 我媽提著大包小包搬進(jìn)來的那刻，屋子里彌漫著嶄新的自由空氣。

她做的飯更合口味，衛(wèi)生打掃也總合著我的心意。我們說說笑笑，空氣都是輕快的。

我以為生活本該如此繼續(xù)。

第十五天傍晚，下班回到樓下單元門口，鄰居王阿姨像棵扎根的門柱守在門口，神色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她一把拉住我胳膊：“秀芬啊……阿姨實(shí)在看不過眼了?！?/p>

她湊近了些，聲音壓得很低，“你家老爺子……他根本沒走遠(yuǎn)！天天啊，我起夜去扔垃圾，總看見他就在你們這棟樓下轉(zhuǎn)角那個沒燈的樓道里，裹個舊軍大衣打地鋪！跟他說回家睡，老頭總搖頭，說怕你們……怕你們晚上有啥急事找不到他，就在樓下守著安心……”

轟隆一聲巨響！像是老天爺聽不下去了，狠狠劈裂了陰沉的天空。

巨大的雷聲幾乎就在頭頂炸開，緊隨其后的是瓢潑大雨，冰冷無情地砸向地面。

腦子“嗡”的一下，整個人像被那聲雷劈中，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公公蒼老佝僂的背影，昏黑樓道里蜷縮的身影，那個塞滿雜物的破蛇皮袋……所有畫面瞬間在腦海里碎裂、燃燒！恐懼感如同冰錐猛地扎穿脊背，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雙腳——我來不及對王阿姨說一個字，一頭狠狠扎進(jìn)那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幾乎是瞬間就將我全身澆透。

眼睛被雨水糊著，靠著一點(diǎn)殘存的地址記憶和一種本能的恐慌驅(qū)動，我用盡全身力氣在泥濘里狂奔。

一路摔了幾次，渾身泥水也顧不上，只知道朝著那個舊出租屋的方向狂奔。

出租屋的樓道黑漆漆的，堆滿了雜物，散發(fā)著一股混合著霉味和灰塵的、令人窒息的氣味。

我渾身滴著水，像剛從河里撈出來的水鬼，哆嗦著手，幾乎用砸的方式重重捶響了那扇斑駁褪色的鐵皮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昏暗的樓道燈，只勉強(qiáng)照亮門里半張皺紋深刻、寫滿不耐煩的男人的臉。

是房東老王。

他那雙渾濁的眼珠上下掃了我一眼，像刀子刮過爛泥地。

“找誰啊？”語氣又沖又冷。

“王、王叔！我爸呢？孫樹根老爺子！住這屋的孫樹根！”我的聲音劈開雨水，抖得不成樣子，身體冷得篩糠一樣。

老王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晦氣的名字，眉毛頓時擰成了一個更深的結(jié)。

他用力吸了口氣，腮幫子上的肉跟著顫抖了一下，從齒縫里猛地迸出一聲冷笑：“嘿！那倔老頭？你還惦記他呢？人都癱了！早半個月就給抬出去啦！這破房子，他哪還撐得??！”他像是憋了一肚子火氣找到了出口，“就他那身子骨，風(fēng)都能吹散嘍！上個月！微信上還可憐巴巴跟我講，‘老王啊，錢實(shí)在轉(zhuǎn)不動啦’……哼！轉(zhuǎn)不動就別轉(zhuǎn)！早走早清凈！”

最后那四個字——“別轉(zhuǎn)”“抬走了”——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jìn)我的耳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仿佛整個胸腔都被這冰冷的現(xiàn)實(shí)掏空了。

心臟在泥濘中瘋狂下墜，凍僵的雙腿卻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我根本沒聽清老王后面還罵了些什么，也分不清臉上爬滿的是滾燙的淚還是冰冷的雨。

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帶著血的亮光——老屋！鄉(xiāng)下那個快要塌了的破房子！他一定是自己爬回去了！像一條受了致命傷、也要掙扎著死在自己的窩里的老狗！

幾乎沒有片刻遲疑，我猛地轉(zhuǎn)身，又扎進(jìn)那片茫茫暴雨里。

鄉(xiāng)下的路坑洼泥濘，車子幾次在泥濘中狼狽打滑，引擎絕望地嘶吼著掙扎前行。

每一次車胎的尖叫，都像是在撕扯我最后一絲理智。

窗外是無邊的雨幕和濃重的黑暗，車輪碾碎的每一寸泥水，都像是碾在我搖搖欲墜的心上。

那間熟悉的低矮老屋終于從雨幕和黑暗中露出輪廓，像一頭疲憊不堪、隨時可能坍塌的巨獸，靜伏在狂暴的風(fēng)雨里。

我甚至記不清是怎么沖下車的，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侥巧绕茢〉哪景彘T前——它關(guān)得死死的，在狂風(fēng)中微微震動。

“爸——爸！開門??！爸！” 我用盡全身力氣，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嘭”的一聲悶響，虛掩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悲鳴，無力地朝內(nèi)洞開——

屋子里一股濃烈的腐朽味混合著某種極淡、卻無法忽視的藥水氣味撲面而來。

黑暗中，只有墻角那張孤零零的破木板床上，隱約隆起一個干癟到驚人的輪廓。

那輪廓猛地劇烈顫動了一下！動作倉惶得像要藏起什么見不得光的東西！

昏暗的光線下，借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最后一絲路燈光，我終于看清——公公！是公公！他枯槁的臉此刻寫滿巨大、真實(shí)的驚慌失措。

那雙深深凹陷的眼睛驚恐地放大，枯枝般瘦骨嶙峋的手，正以一個病人難以達(dá)到的慌亂速度，徒勞地想將手背上正在輸液的那瓶鹽水塞進(jìn)疊著補(bǔ)丁的破被子下面去！那管子拉扯著吊瓶架一陣哐啷亂響。

藏——他在想把那維系生命的吊瓶藏起來！

就那么一剎那，他單薄枯瘦的身體里迸發(fā)出的，竟是孩童藏起闖禍證據(jù)時那種害怕被戳穿的脆弱惶恐。

我的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人沿著冰冷的門框，直直地滑跪下去。

膝蓋砸在潮濕腐朽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喉嚨像被厚厚的棉絮和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了，那些洶涌到幾乎窒息的悔恨、恐懼、羞恥……瞬間將我埋葬。

視線撞上的瞬間，公公枯樹皮般的臉上閃過一絲更深的狼狽和抗拒，隨即那渾濁的眼里涌起大片驚慌失神的痛楚和近乎惶恐的自愧，他仿佛不敢對視，慌忙垂下頭。

床上棉被鼓出更大一團(tuán)——剛才那瓶竭力想藏起的鹽水，原來一直死死藏掖在那疊破棉絮的底層里，沉默昭示那不敢啟齒的代價。

冰冷的藥水，在針管中固執(zhí)滴落，每一滴都墜進(jìn)我潰爛發(fā)痛的心里，倒映著他無聲忍耐已久的孤寂與羞慚——這逼仄腐朽的老屋沒有半張凳子，我們父女間，竟連一句“對不起”都無法安穩(wěn)坐定。

聲明:配圖技術(shù)生成，僅供敘事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