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寶珠 佛手雙鼠圖 齊白石題款

一

一位藝術(shù)家的不朽就在于他有他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作品傳世。夠得上藝術(shù)品的作品盡管標準不一，總起來說，藝術(shù)品中要有獨到的創(chuàng)造力這一點是毋庸多說的。

齊白石扇面

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一個謎。是一個眼、手、心、物交互為用的復(fù)雜過程。其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可或缺，而心為主宰。蓋藝術(shù)者，心之作用也。從某種意義上說，與其說藝術(shù)面貌和風(fēng)格的差異，毋寧說是藝術(shù)心靈的不同所使然。

齊白石 石濤作畫圖

因心造境。心境不同，藝術(shù)品的格調(diào)、氣息、境界也各自不同。在這一點上，古今中西概莫能外。倪云林的蕭疏與王原祁的溫潤，米勒的樸素與達利的詭譎，都是藝術(shù)家內(nèi)在本源心性的外化。透過藝術(shù)品，觀者都仿佛可以直指人心，見其自性，品咂到種種不同的生命況味與文化情懷。

齊白石 山水小品

二

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壇，閃爍著兩顆最耀眼的巨星：齊白石與黃賓虹。他們分別將中國畫的情與理、實與虛、平民化與文人化表現(xiàn)推向了極致。在齊與黃的藝術(shù)世界里，現(xiàn)實生活的親和性與超越性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無妨說，齊白石更為生活化，更為世俗化，更具有平常心，而黃賓虹則更為文化化，更為學(xué)問化，更顯得超脫。

注：1926年白石老人購得北京跨車胡同15號居所后不久的初春，白石老人置小畫案于北院中，看胡寶珠畫小雞。

齊白石是個多情種子。因其多情，他熱愛這個家這個國這個民族這塊土地上的萬千風(fēng)物，以至一草一木一蝦一蟹，隨其世俗解，不唯世俗解。齊白石的平常心，是滲透在我們民族血緣里的一種民族性，它平常、平淡、平凡、自然、質(zhì)樸、深沉，含蓄而博愛，由我及人，老我之老以及人之老，幼我之幼而及人之幼，是一種中華民族的美德心性。有了它，人的愛無所不在，惠及草木，恩及蚊蟲，包容而寬厚，近乎善。我因是言，無齊白石老人心性之善良，則無其平常心，無其平常心，則必?zé)o其愛憐萬物之畫！

白石老人93歲像

齊白石是個單純而凈化的人。白石老人的農(nóng)民身份沒有被紅塵所感染，相反，他葆有了農(nóng)民最為可貴的樸素心、真實心，而且達到了一種平民自貴的生活境界。是故，我們在他的畫中、字中、印中、詩中，感受到的都是平常心，都是中國化的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如果說這種東西叫世俗、叫市井、叫平民意識，那么，也應(yīng)該說，這種東西可愛、可惜、可親、可珍。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們已經(jīng)逐漸棄此而遠，被撒旦所蒙蔽了?，F(xiàn)實中的中國人，日漸缺乏的是什么呢？是齊白石那樣的平民自貴與平常心！是齊白石所秉承的中華民族悠久的博愛仁者之心！

白石老人家庭聚餐

西哲海德格爾謂：人，應(yīng)該詩意地棲居。為了詩意地棲居，必須不斷地去蔽。然而，齊白石告訴我們：他不用拂拭心靈的塵埃，因為俗世的塵埃并沒有能夠浸染遮蔽他。他一生都童心未泯、真心未泯。齊白石的心境一生都閃閃爍爍地蕩漾在詩意里，它樸素自然，它純凈清新，它鮮活湛如，觀者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齊白石的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屬于齊白石又不僅屬于齊白石的天真、幽默、平和、純樸、現(xiàn)實與特有的超脫自在。

齊白石 雙兔圖

平常心與非常手的重要中間環(huán)節(jié)是尋常與不尋常之眼。是用眼看世界還是用心看世界？眼與心是如何復(fù)雜的交互關(guān)系？此必有人體專家去解答。筆者所理解的是，眼是心與物接的通道。面對同一物，尋常眼所見當(dāng)無異，而非常眼則所見自不同，此心之異耶？此眼之異耶？我不得而知之。質(zhì)諸白石老人之畫，則我見乎平凡事與物皆已著白石老人非常之色彩。是物化其心歟？是心化其物歟？我蓋不得而知之矣！

齊白石 松下獨歸

我常想，不為造化所役，或是本質(zhì)上的中國文化。心生萬法，境由心造，乃是中國藝術(shù)的不二法門。以常眼看一缽水，止渴之物爾。以佛眼看一缽水，“中有無數(shù)蟲”。以齊白石之眼看如何？云在青天水在瓶，一缽水便有一個詩境在。

齊白石 花鳥魚蟲冊之一

三

這批家藏齊白石作品，兼有花鳥蟲獸、山水人物和書法、屏條、冊頁、扇面、鏡心、中堂以至對聯(lián)、畫稿等，一應(yīng)俱全，是一個齊白石藝術(shù)的縮影。論其全，品類形式無一漏；而論其精，則也不乏出彩者，如：《小雞蟋蟀》，其小而微，微而妙，可與前些年某拍賣會上出現(xiàn)的那只《蠅》相伯仲，在如此小幅上，大匠閃展騰挪，駕重就輕似的畫出了常見的一雞一蟋蟀，然而，“栩栩如生”四字也不足以稱之，因為，在栩栩如生之外，其中還有齊白石式的稚拙美、齊白石式的憨樸態(tài)，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此外，《喜蛛》的傳神、《雙兔》的天趣，《青蛙蝌蚪》、《荷花雙鴨》的樸素平淡，《酒熟蟹肥》、《三余圖》之老辣酣暢，皆為精品。

齊白石 竹林芭蕉四屏

齊白石這位大師，是真正的如甘蔗，愈老愈甘，就其畫意而言，愈老愈天然；就其筆墨而言，愈老愈沉重酣辣，逮至暮年垂老，約八十五六以后的近十年，可謂，一片化境?？窗资先四耗戤嫞唤屛蚁肫鹞业睦蠋熖珮O拳名家李經(jīng)梧在八十以后的太極推手功夫，已達到“一運一太極”，應(yīng)物自然的境地。原來白石老人是在紙上用筆墨打太極的高手！從表面上看，其筆墨仿佛已若不經(jīng)意、若無能若有能，實則是外示散淡、內(nèi)含堅韌。試看《夜雨有聲》等四屏，非老辣縱橫不足評之。齊白石墨法，暮年淡而厚、清而蒼、渴而腴、簡而潔，令人賞之如冰雪透心、似清泉洗面，竟無一絲兒煙火氣。嗚呼！寫世俗物而無煙火氣，其獨白石乎？

齊白石 葫蘆杯花 對屏

曾有論者謂：傳統(tǒng)中國畫將詩、書、印等姊妹藝術(shù)雜拌到畫中，是非純粹繪畫。此論似是而實非，且問：這種綜合修養(yǎng)與復(fù)合藝術(shù)效果是增加了感染力還是減弱了感染力？欣賞者在讀畫時不僅絲毫未被詩文書印所干擾，相反，卻往往是被詩情畫意以及豐富的文化信息所補充升華，更深層地欣賞畫者的人文情思，功耶過耶勿須一辯！白石在《瓶花》小冊上題道：“寶君為余磨墨理紙已九年，畫此冊謝之，聊達殷勤之萬一。老萍?！闭垎?，這種夫婦情深、人間恩愛，我們除了直覺到畫面的高雅外，不是同時也品咂到一種人性的溫馨了嗎？每讀白石畫，每覺其長題之觸景生情、臨機創(chuàng)作，于含毫命筆之際所彌散的生命意味讓人銷魂。

齊白石 深山月色

齊白石人物畫與山水畫一直被市場看好，我想是因為此類作品相對少見，物稀為貴。而還有深層原因，恐怕是由于其此類作品更有直接的生活意趣。如《悠然自樂》、《石濤作畫圖》堪稱生動之作。我嘗謂齊白石畫情，黃賓虹畫理，其人物皆意趣盎然。而其山水之風(fēng)格簡潔，古今獨步。如《清塘閑趣》即一佳作。白石山水我以為將來必有更大升值空間。有意思的是，在半個多世紀前，齊白石早就玩過新花樣了——用類似拓印辦法畫了一批《對著酌》一類小品，真是別開生面。這里的幾幅其繼室胡寶珠所畫作品，雖顯稚嫩，卻很有趣味，一經(jīng)老人題跋，也變得十分珍貴了。

齊白石 喜在眉頭

我凝視著《喜在眉頭》一畫，不能不生起一股田園之想，進而對悠久而正在遠去的農(nóng)耕文明心生眷戀。同時，我夢想著一捫大匠的非常之手，并看他揮毫。

——梅墨生

本文來源：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5年10月出版的《白石自珍》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