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初春，首長，這是成都剛運來的黑煙，您先嘗嘗？”勤務(wù)兵把四條黑沉沉的煙放在桌上，眼里寫滿了討好。傅傳作抬頭，只說了一句：“沒付錢的煙，我不抽?！倍潭淌畟€字，屋里氣氛瞬間凝固。幾分鐘后，那四條煙又被原封不動送回成都，來人走時尷尬得臉都紅了。

拒收煙的事在西南軍區(qū)傳開后，官兵議論紛紛：“傅少將真軸，連幾條煙都不要?！庇腥巳滩蛔「锌瑧?zhàn)火硝煙里該硬的硬，和平年代也不肯松半寸，這大概就是傅傳作一輩子的行事邏輯。

1914年8月，石首縣調(diào)弦鎮(zhèn)。傅家添了個男娃，起名傳作。家里窮，母親早逝，父子倆靠幾畝薄田過活。童年里，最深刻的記憶只有兩樣：烈日下父親彎腰的背影，和地主少爺騎著高頭大馬揚塵而過時的譏笑。社會的冷與熱，就這么烙在少年傅傳作心里。

1927年，石首的莊稼人第一次聽說“打倒土豪、分田地”。13歲的傅傳作扛著木棍跑在最前頭，砸煙館、斷賭檔，臟活累活搶著干。那股狠勁讓當(dāng)?shù)攸h組織記住了他，兩年后，蘇維埃政府成立，少年先鋒隊的隊旗第一次飄到他手上。

1930年春，當(dāng)?shù)丶t軍招兵。16歲的他背起鋪蓋，給父親磕了三個頭：“爹，我去當(dāng)兵，咱家以后不受人欺?！边@一走，再見面已是二十年后。新兵營里，他不怕死，也不怕累。排長回憶：“那小子打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第二年，他被送進(jìn)教導(dǎo)團(tuán)，再過半年，成為黨員。

長征途中，龍山之戰(zhàn)最兇險。傅傳作胸腹中彈，血直流。團(tuán)首長想用最好的藥，把人抬走?？伤矒沃f：“多派幾個人抬擔(dān)架，不如讓他們?nèi)フ疹檮e的傷員?！痹捯粑绰洌p腿一軟倒在地。最后還是八個戰(zhàn)友輪換，把他抬過雪山。多年后有人問起，他只搖頭：“那時候不想死就完了?！?/p>

抗日、解放，一路打過來，傅傳作身上有十幾處傷疤。1949年西南剿匪，他任第一工作團(tuán)副軍事代表。槍炮聲逐漸平息，卻迎來另一個考驗——權(quán)力和物質(zhì)的誘惑。傅傳作的原則是：不該拿的，一根針也不沾。

黑煙事件發(fā)生不久，他的炊事員托關(guān)系求他：“首長，讓小伍參軍占個名額行不？”傅傳作連眉頭都沒抬：“部隊要的是兵，不是人情。”一句話堵得對方無言。小伍后來還是憑考試進(jìn)了軍校，沒有走后門。

最尷尬的一回是“燒雞風(fēng)波”。1952年深冬，傅家餐桌上突然多了兩只色澤金黃的燒雞。傅傳作看著不自在，追問來源。侍衛(wèi)支支吾吾：“好像是夫人朋友送的?！彼?dāng)場黑臉：“我是買不起燒雞，還是缺肉吃？”說完命人把雞退回去。可第二天查明，送雞的只是老同學(xué)，沒別的心思。誤會了友人，他趕緊登門賠禮道歉。硬氣歸硬氣，錯了也認(rèn)，這事在軍區(qū)同樣傳為佳話。

家里的困難，他也只肯自己扛。解放后，得知父親老邁、叔父成了殘疾，他把一半工資寄回鄉(xiāng)下，卻從不向組織伸手。戰(zhàn)友勸他：“拿點撫恤金，不為過?！备祩髯鲾[手：“公是公，私是私，這個口子不能開?！?/p>

事實上，他對自己并不苛刻到極端。前線緊張時，他偶爾也想抽兩口煙。四川黑煙味道醇厚，像拌了泥土的雪茄。他從成都市面花錢買，別人要送，堅決退。有人不理解，他就解釋：“煙抽完了，情可還不了；人情多了，原則就塌了?！焙唵螏拙湓?，把道理掰開揉碎，誰都聽得懂。

長期操勞加早年的舊傷，傅傳作的肝始終不好。六十年代末，他確診慢性肝炎。醫(yī)生要求住院，他只住了十天就跑回辦公室：“文件堆這么高，病床上躺不住?！碧鄣脜柡?，他悄悄吃止痛片。到八十年代初，病情惡化成肝癌，已無力回天。

1982年7月，驕陽似火。傅傳作躺在301醫(yī)院，拉著老戰(zhàn)友的手，聲音微弱卻清晰：“好好活，好好干，不占便宜?！边@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當(dāng)晚，他走得安靜，軍區(qū)為他降半旗。有人說，傅傳作的一生像盛夏，熱烈卻不浮躁；也有人說，他像石首老家的黃葛樹，根扎得深，風(fēng)吹不動。

歷史留下無數(shù)將領(lǐng)的勛章，傅傳作的勛章卻不只掛在胸口，還刻在日常點滴：拒一條煙，退兩只雞，不讓半個親友走后門。對普通人而言，也許只是小事；對軍隊、對國家紀(jì)律，卻是最扎實的基石。正因為有這樣的人，軍紀(jì)才不會在和平歲月里慢慢松弛。

時間過去四十多年，石首縣那間祖屋早已翻修，墻上掛著他的遺像。村里小伙抽煙路過，總會被老人提醒：“要抽自己買的，傅將軍當(dāng)年就這么講?！币宦暥?，比任何口號都來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