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1月，一個冷得打牙花子的清晨，財政部的專車停在湖南平江縣一個并不起眼的田埂旁。車上來的人捏著任命書，打算把它親手交給喻杰�？裳矍爸灰娨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挽著褲腿在水溝里清雜草，身邊的社員隨口招呼：“喻老，先歇口氣。”來人愣住——這就是中央要請回去的副部長？

沒人想到，九年前的冬天，喻杰主動交上離休報告，從北京帶著兩只舊箱子、一架縫紉機回到老家。那年大雪封路，鄉(xiāng)親們足足走了十里地去接站，結果只見布棉襖、解放鞋，一點官氣都沒有。有人嘀咕：“中央部長，行李咋比復員兵還少？”其實，他把津貼大多寄給了烈士家屬，身邊能帶走的不過生活必需。

返鄉(xiāng)第一晚，喻杰把家人叫到堂屋，說了件“嚇人”的事：祖宅得讓出來，空地用來種糧。九十五歲的老母親拍桌子反對，幾個小輩也直搖頭。喻杰沒松口，他清楚村里人均口糧緊巴巴，多騰一分地就多一分收成。最后，全家讓步，祖宅拆了，茅草屋蓋在陡坡。鄰里聽說，掄起鋤頭趕來幫工，用土坯壘起一排新房。

搬進新居后，喻杰白天下田掙工分，晚上挑燈到大隊開會。翻過五十多座山頭后，他提出“封山育林，靠山吃山”�！皹溟L起來，咱后代才有柴，有竹，有錢。”這句看似樸素的話，點燃了大家的干勁。接著，一萬多畝山頭插上封禁木牌，近五千畝苗圃從冬季播種一直忙到夏日。喻杰拄著木杖逐坡巡查，碰到偷砍的，他一句“要樹還是要罰？”就能把人勸回家。

第一年秋末，僅賣竹子，隊里就進賬三千多元�？纱遄尤院跓粝够�。縣里想給喻杰家單拉電線，被他婉拒。他琢磨：“水多，落差夠，辦小水電不就得了？”1977年，他召集十八個社員，用扁擔挑石頭、肩膀扛木料。木材不夠，他干脆把自己早備好的棺材板鋸開。一個不足二十千瓦的小電站，當年年底發(fā)出了亮光，社員們圍著電燈直眨眼：“晚上能磨面啦！”

電亮之后，喻杰又盯上周邊八個山村。集資辦電，當時還是“敏感”話題，他帶頭掏三千元，說白了兩句：“要是犯事，我認；要是賺錢，大家分。”結果一個月內(nèi)，22萬元湊齊，六座小水電站陸續(xù)開工。水輪機轟鳴，稻田產(chǎn)量翻番，碾米、榨油、修機具，都有電撐腰。平江山區(qū)的夜晚，燈火連成一線，外地客商驚嘆“山窩窩像城里一樣亮”。

也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財政部派人來請喻杰回京任顧問，并承諾住房、醫(yī)療一應保障。車還沒開走，喻杰就遞回任命書：“我在家鄉(xiāng)的債還沒還完�！睂Ψ皆賱�，他只是搖頭：“文官告老還鄉(xiāng)，武官解甲歸田，留我在這兒守山護水吧�！彪S行的干部事后回憶，老人說話不急不緩，卻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喻杰口里的“債”并不僅是經(jīng)濟賬。1930年代，他帶走本村兩百多青年參加革命，最終活著回來的只有他。新中國成立后，他忙于商業(yè)、財政系統(tǒng)工作，家鄉(xiāng)一直貧困，他內(nèi)心難安。離休返鄉(xiāng)，是兌現(xiàn)當年“讓父老過好日子”的承諾。正因如此，他拒絕了回京機會，也從不收老部下送錢送物。

很多年里，他堅持擔任護林員。上山巡查常碰雨霧，他年過七旬仍拄拐走完山道，遇到摔倒，就地撿根竹子當支撐。有人勸他別這么拼，他只是淡淡一句：“林子要是被蟲咬禿了，咱孫輩怎么辦？”口音拉長，卻句句扎實。

1980年代中期，平江竹制品銷售額翻了好幾番，鎮(zhèn)里打算給喻杰一家蓋樓，他再度謝絕。相反，他讓把錢用于擴建衛(wèi)生所、修通公路。有人不解，私下議論：“人家正部級，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而他照常穿舊軍裝、吃玉米飯。碰到縣領導來慰問，他端碗就坐在矮凳上，不抽一支煙。

1990年深冬，喻杰病重。護士替他掖被角，他還盯著窗外的雪：“竹子壓斷沒？五保老人被子夠不夠？”得到肯定答復，他合上雙眼，走得極安靜。整理遺物時，家人只找到八百塊錢和一本寫滿林木分布的舊筆記。平江縣委專門開會，決定把他的護林計劃繼續(xù)執(zhí)行。后來有人感慨，這位離休老部長并沒留下什么有形財富，卻把最難得的秉性和制度傳下來了。

現(xiàn)在，沿著那條通電后的山區(qū)公路往里走，依舊能看到當年栽下的杉木、松木和一排排竹子。當?shù)乩先苏f，山風刮過，竹葉嘩啦響，像在提醒后輩——欠鄉(xiāng)親的債，要用一輩子去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