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薄霧還未散盡。

老郵局門口那只墨綠色的郵筒，像一位沉默的哨兵。

門衛(wèi)周春生拎著半桶清水，拿著抹布，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擦拭。

筒身冰涼，水痕蜿蜒而下，露出底下斑駁的綠漆。

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擦到郵筒投遞口下方時，他的目光總會習慣性地瞥向門內(nèi)。

那里，分揀處的桌面上，躺著一個淺黃色的塑料筐。

筐里是昨日無法投遞、等待退回的郵件。

最上面，永遠安靜地臥著一封裝幀古舊、略顯厚重的掛號信。

淺褐色的牛皮紙信封，邊角已磨得起毛。

那封信，周春生看了整整十五年。

每天一封，雷打不動，地址永遠模糊難辨。

寄信人那欄，藍黑墨水寫就的“徐德?！比齻€字，力透紙背。

收信人“張慧貞”的名字，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墜向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局長李建忠多年前曾對著它嘆息：“又是一樁孽緣。”

然后便三緘其口。

周春生也曾好奇，但時間久了，那封信成了風景的一部分。

就像墻角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就像郵筒上剝落的綠漆。

直到新來的姑娘魏雨婷，用她那雙清澈而好奇的眼睛，再次盯上了它。

平靜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

漣漪之下，沉睡十五年的往事，開始悄然蘇醒。

那不僅僅是一封無法送達的信。

那是一把生了銹的鑰匙，試圖打開一扇被時光塵封的門。

門后，是錯失的回音，是無望的等待，是一個人用余生書寫的執(zhí)念。

周春生不知道，從魏雨婷拿起那封信開始，他們所有人都將被卷入一段跨越時空的深情與遺憾之中。

而答案，或許就藏在那些被一次次退回的信封里，藏在收信人那個早已消失的地址背后，藏在寄信人年復一年、不曾更改的筆跡之中。

01

周春生擰干抹布，最后擦拭郵筒的底座。

初秋的晨風帶著涼意，卷起地上幾片過早凋落的槐樹葉。

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向馬路對面。

早點攤的熱氣裊裊升起，城市正在緩慢蘇醒。

但他的世界，似乎總是從這只郵筒開始，又在這里結(jié)束。

轉(zhuǎn)身推開郵局厚重的玻璃門，熟悉的油墨和舊紙張氣味撲面而來。

大廳里還空無一人，只有日光燈管發(fā)出輕微的嗡鳴。

他走向分揀處，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淺黃色的塑料筐上。

果然，它又在那里。

那封掛號信，像一位固執(zhí)的訪客，準時出現(xiàn)在退回隊列的最前列。

他甚至能想象出分揀員小王每天早上看見它時，那副見怪不怪的表情。

周春生放下水桶，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他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信封的邊緣。

紙質(zhì)厚實，但已失去韌性，邊緣微微卷曲。

“徐德?！比齻€字是用鋼筆寫的，筆畫剛勁，轉(zhuǎn)折處卻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尤其是“?！弊钟疫吥且稽c，墨跡總是比其他地方更深、更洇一些。

像是寫字的人，每次都在這里停頓，用力按下筆尖。

收信地址那一行，字跡卻顯得模糊而潦草。

街道名稱部分，墨跡淡得幾乎難以辨認，仿佛寫字的人心中充滿了不確定。

只有“張慧貞”這個名字，寫得格外清晰工整。

周春生還記得十五年前，他剛來這里當門衛(wèi)不久。

那時這封信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退回筐里。

當時的局長還不是李建忠，分揀員也是個老師傅。

老師傅拿著信，對著光線看了半天，搖搖頭，嘀咕了一句：“這地址，上哪兒找去？寄信人也是倔?！?/p>

然后便熟練地蓋上“查無此人，退回原處”的藍色戳記。

周春生那時好奇，問過一句：“這信哪兒來的？”

老師傅頭也沒抬：“老規(guī)矩，地址不對的，放滿一周，統(tǒng)一退。”

可這封信，并沒有被“統(tǒng)一退”走。

因為第二天，又一封一模一樣的信，出現(xiàn)在了郵筒里。

第三天，第四天……從未間斷。

起初，周春生和同事們還會議論幾句。

猜測寄信人是忘了地址，還是收信人早已搬走。

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是不是什么神秘的接頭暗號。

但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

議論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

這封信成了郵局里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一個無人深究的背景。

只有周春生，在每天清晨擦拭郵筒時，總會下意識地看向那個位置，確認它的存在。

仿佛它的存在，維系著某種他無法言說的平衡。

“周師傅，早?。　?/p>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周春生迅速收回手，仿佛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

新來的員工魏雨婷背著雙肩包，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

她扎著利落的馬尾，臉上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早，小魏?！敝艽荷c點頭，拿起水桶準備離開。

“喲，這封信又退回來啦？”魏雨婷眼尖，已經(jīng)看到了筐里的信。

她放下包，湊近看了看，“地址這么模糊，難怪送不到?！?/p>

周春生含糊地“嗯”了一聲，不想多談。

魏雨婷卻拿起信，仔細端詳起來。

“徐德?！瓘埢圬憽彼p聲念著名字，“這信封樣式好老啊，紙質(zhì)也不一樣。寄了多久了？”

周春生腳步頓了一下。

“有些年頭了。”他最終只是淡淡地說，“每天一封，地址總不對，就只能退?！?/p>

“每天一封？”魏雨婷睜大了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寄了多久了？一直都是這個地址嗎？”

周春生沉默了片刻。

窗外，太陽又升高了一些，陽光透過玻璃門，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光斑的邊緣，正好觸及那個淺黃色的塑料筐。

“十五年?！彼犚娮约旱穆曇粽f，“整整十五年，每天一封，地址從來沒清楚過?！?/p>

魏雨婷愣住了，拿著信的手停在半空。

她看看信，又看看周春生，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開玩笑的痕跡。

但周春生臉上只有日積月累的平靜，以及深藏在平靜之下的疲憊。

“十五年……”魏雨婷喃喃重復著，目光重新落回信封上。

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好奇，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像是被這個簡單數(shù)字背后所代表的漫長時光觸動了。

“那寄信人……就一直沒換過地址？也沒想過問問？”

周春生搖搖頭，沒有再回答。

他提著水桶，走向門衛(wèi)室的小屋。

門關(guān)上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

魏雨婷還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退了十五年的信。

陽光照在她年輕的側(cè)臉上，也照在那枚褪色的藍色退回戳記上。

周春生忽然想起老局長退休前，拍著他的肩膀說過的話：“春生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p>

“有些人，忘了比記著好?！?/p>

當時他不明白。

現(xiàn)在，看著魏雨婷那雙充滿探究欲的眼睛，他隱隱覺得，某些沉睡了太久的東西，恐怕要被喚醒了。

而他自己，守著這個秘密入口十五年，或許也到了該看看門后風景的時候。

只是他不知道，門后的路，會通向怎樣的過往與真實。

02

接下來的幾天，魏雨婷總是有意無意地關(guān)注那封退回的信。

她發(fā)現(xiàn)，每天清晨，分揀員從郵筒取出信件后，那封屬于“徐德?！钡膾焯栃?，總會出現(xiàn)在退回筐的固定位置。

像鐘表一樣精確，像潮汐一樣規(guī)律。

周春生依舊每天擦拭郵筒，目光掠過，沉默不語。

但魏雨婷的好奇心，一旦被點燃，就很難熄滅。

一個午休時間，郵局里人很少。

周春生坐在門衛(wèi)室的小椅子上，就著搪瓷缸里的茶水啃饅頭。

門被輕輕敲響，魏雨婷探進頭來。

“周師傅，吃飯呢？能問您點事嗎？”

周春生點點頭，示意她進來。

小屋很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老舊的文件柜。

墻上掛著泛黃的值班表和注意事項。

魏雨婷拉過一張小板凳坐下，手里拿著個筆記本。

“周師傅，我查了最近一周的退回記錄。”

她翻開本子，上面工整地列著日期和簡單的備注，“每天都有徐德福寄給張慧貞的掛號信，地址欄模糊，無法投遞?！?/p>

“郵戳顯示都是從本市的同一個郵局寄出的，時間也很固定，早上七點左右?！?/p>

周春生慢慢嚼著饅頭，沒有接話。

“我試著按信封上能辨認的部分地址找過，”魏雨婷繼續(xù)說，“那是老城區(qū)的一條街，叫‘仁愛里’。但我問了老同事，”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他們說，仁愛里十年前就拆遷了?！?/p>

“現(xiàn)在那里是新建的商業(yè)廣場，早就沒有住戶了?！?/p>

周春生喝了一口茶。茶水已經(jīng)涼了，帶著苦澀的味道。

這個消息他并不意外。十五年，足夠一座城市改頭換面。

“所以，這信根本不可能寄到?！蔽河赕煤仙瞎P記本，眼神里有不解，也有執(zhí)著，“周師傅，您守著這郵筒十五年，就看著這信每天被退回來？”

“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甚至有點……”

她尋找著合適的詞，“有點悲傷？”

周春生放下搪瓷缸，缸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輕微的悶響。

他看向窗外。郵局門口的老槐樹，葉子開始泛黃。

“奇怪的事情多了?！彼K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早年，還有人來郵局問過親人的下落，靠著幾十年前的老地址?！?/p>

“也有一遍遍寫信給已經(jīng)去世的人，不肯接受現(xiàn)實的?！?/p>

“郵局是什么地方？傳遞消息的地方?！?/p>

“可有些消息，注定是傳不到的。有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strong>

他說得很慢，像是在敘述，又像是在回憶。

魏雨婷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這封信，”周春生指了指外面分揀處的方向，“剛開始那幾年，我也想過?；蛟S地址寫錯了，或許人搬走了?！?/p>

“我甚至問過當時的李副局長，就是現(xiàn)在的李局長?！?/p>

“他看了信，沉默了很久，只說了四個字?！?/p>

周春生抬起眼，看著魏雨婷，“‘孽緣未了’。”

“孽緣？”魏雨婷重復著這個詞，眉頭微蹙。

“然后呢？他沒說別的？”

“沒有。”周春生搖頭，“他只說，按規(guī)矩處理，該退就退?！?/p>

“還囑咐我，不要深究，不要對外多說?！?/p>

“后來，李局長當了正局長，對這封信更是諱莫如深?！?/p>

“有新人問起，他要么岔開話題，要么干脆說不知道?！?/p>

“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了。它就是個‘現(xiàn)象’，和每天開窗關(guān)門一樣?！?/p>

魏雨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的邊緣。

“可是周師傅，如果收信地址根本就不存在了，為什么寄信人還要每天寄？而且一寄就是十五年？”

“他是不知道地址變了，還是……故意寄到一個不存在的地方？”

周春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他心里也盤旋過無數(shù)次。

最初幾年，他偶爾會想象寄信人“徐德福”的樣子。

應該是個老人吧？只有老人，才有這樣的固執(zhí)和長情。

或許他腿腳不便，無法親自尋找？

或許他與收信人“張慧貞”之間，有著難以化解的隔閡？

又或許，“張慧貞”根本就不想收到他的信？

種種猜測，最終都淹沒在日復一日的退回戳記里。

“小魏，”周春生嘆了口氣，“有些事，沒有答案就是答案?！?/p>

“每天退回，就是這封信的宿命。就像我的宿命，就是守著這個門?！?/p>

“知道太多，有時候是負擔?！?/p>

魏雨婷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半晌，她抬起頭，眼神里那份執(zhí)著并未消退。

“周師傅，我不是想多管閑事?！?/p>

“只是……如果這封信背后真有什么故事，”

“如果寄信人真的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傳遞，或者有未了的心愿，”

“我們是不是……至少可以試著弄清楚？”

“萬一，收信人還在等著呢？萬一，寄信人需要幫助呢？”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天真的力量。

周春生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

也曾對世界充滿疑問，相信很多事情都有答案，都有轉(zhuǎn)機。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習慣了沉默，習慣了視而不見？

是歲月的打磨，還是十五年來看慣了“無法投遞”的結(jié)局？

“檔案室。”周春生忽然說，聲音很輕，“退回的郵件，尤其是掛號信，按規(guī)定要在檔案室留存底單和記錄。”

“十五年的記錄，就算不全，也應該有一些。”

“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神情嚴肅起來，“檔案室歸李局長直管，鑰匙只有他有。沒有正當理由，誰也進不去?！?/p>

“而且，李局長明確說過，不要碰和這封信有關(guān)的事。”

魏雨婷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下去。

這確實是個難題。直接去找李局長？顯然不明智。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她不甘心地問。

周春生沉默了。他端起涼透的茶，又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來。

窗外傳來郵車卸貨的聲響，午休時間結(jié)束了。

“先去忙吧?！敝艽荷罱K只是這樣說，“該你知道的，總有一天會知道。不該你知道的，強求也沒用?！?/p>

魏雨婷站起身，有些失望，但還是禮貌地點點頭。

“謝謝您，周師傅。”

她走出門衛(wèi)室，輕輕帶上了門。

周春生獨自坐在小屋里，聽著外面逐漸恢復的忙碌聲響。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老舊的文件柜上。

柜子最底層的一個抽屜，鎖著，鑰匙他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那里面，沒有檔案室的鑰匙，也沒有官方的記錄。

只有一本他私人的、泛黃的工作筆記。

翻開某一頁，上面用鉛筆寫著一些零碎的日期和觀察。

是關(guān)于那封信的。

最初幾年，他并非完全沒有嘗試。

他記下過信封上偶爾能辨認的更多字跡，記下過郵戳的細微變化。

甚至，在很久以前的一個雨夜，他好像……

周春生搖了搖頭，驅(qū)散了那段模糊的記憶。

也許只是錯覺。這么多年，也許早就該忘了。

他拉開抽屜，手伸向深處，摸到了那本筆記粗糙的封面。

但最終，他沒有拿出來。

只是輕輕推上了抽屜，鎖好。

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

他不知道魏雨婷的闖入，是不是命運給的一次開門的機會。

但他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似乎也被那姑娘眼中執(zhí)著的光，微微撬動了一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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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魏雨婷并沒有放棄。

她開始利用工作間隙，從其他方面悄悄調(diào)查。

既然周師傅提到了“仁愛里”，她就從這個線索入手。

老城區(qū)拆遷是大事，雖然過去十年，但總還有老人記得。

她趁著周末休息，去了老城區(qū)所在的街道辦事處。

接待她的是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老花鏡的婦女主任。

聽魏雨婷說明來意，是想打聽以前“仁愛里”的老住戶，主任有些詫異。

“仁愛里啊，那可是老早以前的事兒了?！?/p>

主任扶了扶眼鏡，從柜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邊角卷起的登記冊。

灰塵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光柱里飛舞。

“那片原來是棉紡廠的家屬區(qū)，房子都是五六十年代蓋的筒子樓。”

“后來棉紡廠效益不好，倒閉了。再后來城市改造，就拆了?！?/p>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劃過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你要找誰？叫什么名字？我得看看有沒有登記。”

“張慧貞?！蔽河赕泌s緊說，“大約……大概六十歲左右？可能更年長一些?！?/p>

主任的手指停住了。她抬起頭，透過鏡片仔細看了看魏雨婷。

“張慧貞？”她的語氣有些變化，帶上了一絲回憶和不確定，“這名字……有點耳熟?！?/p>

魏雨婷的心跳快了一拍。

“您認識？”

“不敢說認識。”主任低下頭，繼續(xù)翻找冊子，“但我印象里，仁愛里拆遷那會兒，是有過這么一戶?！?/p>

“好像是個獨居的老太太？記不太清了，當時鬧騰的住戶多?！?/p>

她的手指停在某一頁，點了點。

“這兒，張慧貞。原棉紡三廠職工。登記住址是仁愛里十七號三樓?！?/p>

“拆遷安置的時候……”主任順著記錄往下看，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奇怪，這一欄是空的。沒有她的安置記錄。”

“搬遷補償款領(lǐng)取簽字這里，也沒有她的名字。”

魏雨婷湊近看去。泛黃的紙頁上，“張慧貞”的名字后面，關(guān)于拆遷后續(xù)的所有信息，確實都是空白。

仿佛這個人，在拆遷開始前，就從仁愛里消失了。

“怎么會這樣？”魏雨婷問，“是搬去別處了？還是……”

主任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這種情況，要么是早就搬走了，戶口沒遷，我們不知道?！?/p>

“要么……”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就是人不在了?！?/p>

“拆遷前幾年，那片老房子條件差，獨居老人出點什么事，也不稀奇?！?/p>

“當時工作亂，有些信息可能沒登記全，或者遺漏了?！?/p>

魏雨婷感到一陣涼意。人不在了？

如果張慧貞早已不在人世，那徐德福這十五年來的信……

“那您還記得，這位張慧貞老太太，有什么家人嗎？或者親戚鄰居？”

主任努力回憶著，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太久了，真的記不清。只隱約記得，好像聽人提過，她年輕時挺不容易的，丈夫好像走得早？還是壓根沒結(jié)過婚？”

“都是些閑言碎語，做不得準。”

她合上冊子，語氣變得公事公辦。

“姑娘，你要是找這位張慧貞同志有要緊事，我建議你去派出所查查戶籍。”

“或者，去原來的棉紡廠留守處問問，看有沒有老檔案?！?/p>

“我們這里，就只有拆遷時的登記信息了。”

離開街道辦事處，魏雨婷的心情有些沉重。

“人不在了”的可能性，像一塊石頭壓在她心上。

如果張慧貞真的已經(jīng)去世，那徐德福的執(zhí)著，就成了徹底的鏡花水月。

一種深刻的悲哀，攫住了她。

但她還是決定，順著“棉紡廠”這條線再找找看。

幾經(jīng)周折，她找到了棉紡廠留守處。

那是一個藏在舊廠區(qū)角落的平房，只有一位快退休的男同志在值班。

聽說魏雨婷想打聽三十年前的職工，對方很驚訝。

“那么久遠？廠子都沒了快二十年了，檔案早就移交的移交，銷毀的銷毀了。”

不過，看魏雨婷態(tài)度懇切，他倒是想起點什么。

“張慧貞……你說這名字，我好像有點印象?！?/p>

他點了支煙，在煙霧中瞇起眼睛。

“以前聽老工會的人念叨過，說廠里以前有個女工，手特別巧，繡花是一絕?！?/p>

“好像就是姓張？叫什么貞來著。”

“說是本來有個感情很好的對象，但家里不同意，硬給拆散了。”

“后來她一直沒嫁人？還是嫁得不好？記不清了?！?/p>

“反正命挺苦的。這都是好些年前的閑話了?！?/p>

又是“家里不同意”、“拆散”、“命苦”這樣的字眼。

零碎的印象，逐漸拼湊出一個模糊而悲傷的輪廓。

一個手藝精巧的女工，一段被阻撓的感情，一個可能孤獨終老的結(jié)局。

那么，那個“感情很好的對象”，會是徐德福嗎？

如果是，他們后來為什么失散了？張慧貞為什么住在仁愛里？

而徐德福，又為什么在可能知道對方已不在的情況下，堅持寄信十五年？

謎團似乎更多了。

魏雨婷回到郵局，已是下午。

她心情復雜地走過大廳，看見周春生正在給盆栽澆水。

他好像總能察覺到她的情緒。

“碰壁了？”周春生沒有回頭，聲音平淡。

魏雨婷走到他身邊，把今天的發(fā)現(xiàn)簡單說了說。

當聽到“棉紡廠”、“可能早已不在”時，周春生澆水的手停頓了一下。

水珠從壺嘴滴落，在土壤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所以，信是寄給一個可能已經(jīng)去世的人？”魏雨婷的聲音有些發(fā)澀，“周師傅，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是不是……應該想辦法告訴寄信人？”

“讓他別再寄了？這太殘忍了?！?/p>

周春生放下水壺，用抹布擦了擦手。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那只墨綠色的郵筒。

夕陽給它鍍上了一層暗金色的邊。

“告訴他，他就停了嗎？”周春生緩緩地說，“如果停了，這十五年算什么？”

“有時候，人做事，不是為了結(jié)果，就是為了做這件事本身。”

“寄信這個動作，對他而言，可能比信能不能送到更重要。”

這個角度，魏雨婷從未想過。

她怔怔地看著周春生。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門衛(wèi)，似乎總能在平淡的話語里，道出一些沉重的人生況味。

“那我們就什么都不做嗎？”她問，聲音里帶著不甘。

周春生沉默了很久。

暮色開始籠罩郵局大廳，日光燈陸續(xù)亮起，投下蒼白的光。

“地址?！彼K于再次開口，聲音很輕，“仁愛里十七號三樓，這是她婚前的住址，還是婚后的？”

魏雨婷一愣。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

如果是婚后住址，那張慧貞應該是有家庭的。

那些關(guān)于她“一直沒嫁人”的傳聞，可能就不準確。

“街道辦事處登記的是她作為棉紡廠職工的住址。”

魏雨婷思考著，“如果是婚后住址，那應該隨丈夫的戶籍……”

“如果她婚后一直住在那里，”周春生打斷她，目光深邃，“那么，徐德福往這個地址寄信，是什么意思？”

魏雨婷倒吸一口涼氣。

是啊，如果張慧貞已婚，徐德福還往她家寄信，而且一寄十五年……

這背后的情感糾葛，恐怕比想象的更復雜，更禁忌。

“也許……是她娘家的地址？”魏雨婷猜測，“她一直沒搬家？”

“或者，這個地址，對他們有特殊意義？”

周春生沒有回答。他轉(zhuǎn)身走向門衛(wèi)室，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佝僂。

走到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魏雨婷一眼。

那眼神復雜，似乎包含著猶豫，也有一絲終于下定決心的釋然。

“檔案室留存的退回記錄，不只是地址和名字。”

他低聲說，確保只有魏雨婷能聽到，“每封掛號信，都有詳細的單據(jù)，上面有更完整的寄件人信息?！?/p>

“包括……寄件人地址。”

魏雨婷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寄件人地址！如果知道徐德福住在哪里，一切或許就有突破口了！

“可是，”她立刻想到困難，“檔案室的鑰匙在李局長那里。”

周春生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李局長下周要去省里開會三天。”

他說完，便推門進了小屋，留下魏雨婷一個人站在逐漸昏暗的大廳里。

心，怦怦直跳。

周春生的話，是一個暗示，更是一個默許。

他沒有明說，但意思很清楚：機會就在下周。

魏雨婷感到一陣緊張的興奮，隨即又被巨大的不安籠罩。

私自進入檔案室，查閱機密記錄，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

如果被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

周春生為什么要告訴她？為什么要冒這個險？

僅僅是因為被她打動？還是因為，他守著這個秘密十五年，內(nèi)心深處，也渴望一個答案？

她看向那緊閉的門衛(wèi)室木門。

門縫底下，沒有透出燈光。周春生可能只是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這個老郵局，這只綠郵筒，這封退了十五年的信，還有守在這里的人和即將闖入秘密的人，都在秋日漸深的暮色里，等待著一次或許會改變什么的行動。

而遠在某處的徐德福，是否也正在昏暗的燈下，用顫抖的手，寫下今天的第5475封信？

寫上那個永遠清晰的名字：張慧貞。

投向那個永遠模糊的地址：仁愛里十七號。

等待那個永遠不會到來的“送達”。

04

李局長出發(fā)去省城的那天早上，天氣陰沉。

周春生像往常一樣擦拭郵筒，但動作比平時更慢些。

他的目光幾次飄向二樓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深棕色木門——檔案室。

魏雨婷來上班時，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她顯然沒睡好。經(jīng)過周春生身邊時，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沒有言語，但彼此都明白那意味著什么。

機會，就在今天、明天、或者后天。

具體哪一天，要看時機。

白天的工作照常進行。那封掛號信準時出現(xiàn)在退回筐里。

周春生注意到，魏雨婷今天幾乎沒有朝那個方向看。

她表現(xiàn)得格外正常，甚至比平時更活躍地和同事說著話。

但周春生能看出她緊繃的神經(jīng)。

下午，郵局里相對清閑。

周春生借口檢查一樓所有窗戶的插銷，慢慢踱步。

他的目光掃過各個角落，留意著每個人的動向。

大部分員工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在整理單據(jù)，有的在低聲聊天。

副局長下午也外出辦事了。

時機，似乎正在靠近。

傍晚五點半，下班時間到了。

同事們陸續(xù)收拾東西離開。魏雨婷磨蹭了一會兒，等大部分人走了，她才背起包，對還在門衛(wèi)室的周春生說了聲“周師傅，明天見”。

聲音平靜，但周春生聽出了一絲細微的顫抖。

他點了點頭，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門外。

郵局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周春生，和這座充滿紙張與灰塵氣息的建筑。

他沒有開大燈，只擰亮了門衛(wèi)室桌上一盞舊臺燈。

昏黃的光圈只照亮桌面一小片區(qū)域，周圍是沉沉的黑暗。

他開始例行巡查，檢查每個樓層的電閘、水閥。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當他走到二樓，經(jīng)過檔案室門口時，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了。

深棕色的木門緊閉著，那把老式的銅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光。

李局長謹慎，檔案室的鑰匙從不離身，也不交給別人保管。

周春生站在門前，伸出手，輕輕撫摸過冰冷的木質(zhì)門板。

他的指尖觸到門縫邊緣積累的細微灰塵。

十五年。這里的秘密，也塵封了十五年嗎？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時的李建忠還是副局長。

有一天，也是類似這樣的傍晚，周春生打掃衛(wèi)生到二樓。

看見李建忠獨自站在檔案室門口，手里拿著一封信，正是徐德福寄的那封。

他對著信發(fā)呆，臉上是一種混合著痛苦、追悔和無奈的神情。

周春生當時好奇，遠遠問了一句：“李局，這信有什么問題嗎？”

李建忠像是被驚醒，猛地轉(zhuǎn)過身，迅速把信收到身后。

他的臉色在瞬間恢復嚴肅，但眼神里的波瀾還未完全平息。

“春生啊，”他走過來，拍了拍周春生的肩膀，力氣有些大，“這世上，有些信，是永遠送不到的?！?/p>

“有些錯，是永遠沒法彌補的?！?/p>

“看著它每天退回來，對我們來說，是麻煩?！?/p>

“對寄信的人來說，”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可能是活著的唯一念想。所以，按規(guī)矩退，別多問?！?/p>

“知道了，反而難受?！?/p>

當時周春生似懂非懂。但他記住了李建忠眼中那深刻的痛苦。

那不是一個局長看待一封麻煩信件的眼神。

那更像是一個見證者，或者說，一個……關(guān)聯(lián)者？

難道李局長認識徐德福，或者張慧貞？

這個念頭在周春生心里埋了很多年，但他從未問出口。

有些界限，不能逾越。這是在小地方、老單位生存的智慧。

巡查完畢，周春生回到一樓門衛(wèi)室。

他坐下，卻沒有睡意。耳朵豎起來，捕捉著樓里任何細微的聲響。

夜晚的郵局，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聽見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墻上老式掛鐘的指針，緩慢而堅定地走向十一點。

周春生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

他走到窗邊，看向外面。路燈孤零零地亮著，街上空無一人。

郵筒蹲在光影交界處，沉默而忠誠。

他深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決定。

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路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走到文件柜前。

蹲下身，打開最底層那個上鎖的抽屜。

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觸碰到那本泛黃筆記粗糙的封面。

他把它拿出來，抱在懷里，像是在擁抱一段沉重的過去。

然后，他輕輕拉開郵局大門的插銷，走了出去。

沒有走遠，只是繞到了郵局側(cè)面，一個堆放廢棄桌椅和雜物的角落。

這里更暗，幾乎完全被陰影籠罩。

他蹲下來，翻開筆記本。手電筒的光束（他早就準備好的）照亮紙頁。

字跡因年久而有些模糊，但他認得。

那上面記錄的不只是關(guān)于那封信的零碎觀察。

在筆記中間靠后的部分，有幾頁，字跡格外潦草，像是匆忙中寫下的。

記錄的日期，是十五年前，一個深秋的雨夜。

周春生至今還記得那場雨，又急又冷，敲打著郵局的玻璃窗。

那天他值夜班。半夜時分，雨聲中似乎夾雜著別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外面的郵筒前徘徊。

他起初沒在意，以為是風雨聲。

但那聲音持續(xù)了很久，窸窸窣窣的。

他拿起手電，披上外套，推開玻璃門查看。

雨絲在燈光中斜斜劃過。郵筒前空無一人。

他正要轉(zhuǎn)身回去，腳下卻踢到了什么東西。

低頭用手電一照，是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絨布做的針線包。

已經(jīng)很舊了，邊角磨損，顏色褪得發(fā)白。

但上面用金色絲線繡的一朵小小的梅花，還能看出精致的輪廓。

針線包濕漉漉的，沾滿了雨水和泥點。

周春生把它撿起來。入手很輕，里面似乎是空的。

他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剛才在郵筒前的人掉的？

會是寄信的徐德福嗎？

他用手電向四周照去。雨夜街道空曠，只有被風吹得搖晃的樹影。

沒有人。

回到門衛(wèi)室，他用干布小心擦去針線包上的水和泥。

絨布濕透后，更顯破舊。但那朵金線梅花，在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他打開扣絆，里面果然沒有針線，只有夾層。

在夾層最里面，他摸到了一張折疊得很小的、幾乎要和布料融為一體的紙片。

紙片極薄，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上面有極淡的鉛筆字跡。

他費了好大勁，才勉強辨認出幾個字：“……德?！娮帧任摇?/p>

后面還有更模糊的字，但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那字跡細小娟秀，像是女人的筆跡。

周春生的心猛地一跳。德福？徐德福？

這張紙片，和那封信有關(guān)？和那個在雨夜徘徊的人有關(guān)？

他立刻把紙片原樣折好，放回針線包夾層。

然后將針線包小心地鎖進了自己的抽屜。

那一夜，他心神不寧。幾次起身看向窗外，希望能再看到那個身影。

但只有無休無止的雨。

第二天，他旁敲側(cè)擊地問了早班同事，也檢查了郵筒。

沒有異常。那封徐德福的信，依舊準時躺在退回筐里。

他把這件事記在了筆記本上，包括針線包和模糊字條的細節(jié)。

也記下了自己的猜測：昨夜徘徊的人，可能就是徐德福。

他來過，投了信，掉了東西，然后消失在雨夜中。

但為什么是深夜？為什么如此躲閃？

周春生想過把針線包交給李局長。

但當他看到李局長再次面對那封信時，那復雜難言的眼神，他猶豫了。最終，他選擇了沉默。

針線包和那張字條，成了他獨自保守的秘密。

一守，也是十五年。

此刻，在這個昏暗的角落，周春生再次撫摸過筆記上關(guān)于那個雨夜的記錄。

字跡已經(jīng)淡了，但記憶卻清晰起來。

他把筆記本合上，抱在胸前。

也許，是時候把這個秘密，交給那個執(zhí)著想尋找答案的年輕人了。

也許，這枚小小的繡花針線包，是解開整個謎團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它連接著那個雨夜徘徊的孤獨身影，連接著信紙上“等我”的微弱承諾，也連接著十五年來從未間斷的、投向虛無的執(zhí)念。

周春生抬頭，看向二樓檔案室窗戶的方向。

那里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魏雨婷是否會來，何時會來。

但他知道，如果她來，他會把這本筆記，和那個深藍色的秘密，交到她手上。

然后，一起等待黑夜過去，等待真相，或者更深的迷霧，在晨光中漸漸顯露輪廓。

05

魏雨婷并沒有在當天夜里行動。

接下來的兩天，她照常上班，處理郵件，和同事說笑。

但周春生能感覺到，她平靜外表下醞釀著的決心和緊張。

她偶爾會望向二樓檔案室的方向，眼神快速掃過，隨即移開。

李局長出差第二天傍晚，下班后人走得很快。

秋雨毫無預兆地來了，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

郵局里很快只剩下周春生和幾個加班處理包裹的同事。

魏雨婷也在，她說要核對一批國際郵件的單據(jù)。

晚上八點多，加班的同事陸續(xù)離開。

最后一個人鎖好分揀處的門，跟周春生打了聲招呼，撐傘走入雨幕。

大廳里，只剩下魏雨婷桌上一盞臺燈，和周春生門衛(wèi)室透出的光。

雨聲使寂靜更加深邃。

周春生坐在昏暗中，沒有開電視。那本泛黃的筆記就放在手邊。

他聽著外面的雨，思緒飄回十五年前那個相似的夜晚。

腳步聲。

很輕，從二樓樓梯方向傳來。

周春生抬起頭。門衛(wèi)室的門虛掩著，他能看到外面大廳的一角。

魏雨婷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她沒有開走廊的燈，身影在昏暗里有些模糊。

她站在那里，似乎在猶豫，在傾聽。

周春生輕輕咳嗽了一聲。

魏雨婷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轉(zhuǎn)向門衛(wèi)室的方向。

周春生推開門，走了出來。臺燈的光從他身后照出，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兩人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對視。雨聲填滿了沉默。

“周師傅，”魏雨婷先開口，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蓋過，“您還沒休息?！?/p>

“雨夜，容易醒?！敝艽荷f，語氣平靜。

他走回門衛(wèi)室，拿起那本筆記和那個深藍色的針線包。

走回魏雨婷面前，遞了過去。

魏雨婷的目光落在針線包上，疑惑地接過來。

“這是……”

“十五年前，一個雨夜，在郵筒旁邊撿到的?！?/p>

周春生簡單講述了那個晚上的事，包括里面那張模糊的字條。

“我猜，那晚掉東西的人，就是徐德福。”

魏雨婷小心地打開針線包，手指觸碰到里面脆弱的紙片。

她沒有完全展開，借著遠處臺燈的光，瞇起眼辨認。

“……德?！娮帧任摇依铩煌狻鸹亍?/p>

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詞，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想象的空間。

“家里不同意……勿回……”魏雨婷喃喃念著，抬頭看向周春生，“這是一封……沒能寄出的信？或者是信的草稿？張慧貞寫給他的？”

周春生點點頭?！皯撌??！任摇f明她讓他等。”

“但‘勿回’，又像是讓他不要回信？或者不要回去找她？”

“家里不同意……所以是家庭阻撓？”

魏雨婷的思緒飛快轉(zhuǎn)動，將碎片拼湊。

“如果張慧貞家里不同意她和徐德福在一起，逼她分開，”

“她可能寫了這封信，讓他等她，但又怕他回信或找來惹麻煩，所以說‘勿回’？”

“那后來呢？她等到了嗎？徐德福等到她了嗎？”

周春生沉默。這也是他十五年的疑問。

“針線包你收好?！彼f，“也許，是線索?！?/p>

魏雨婷緊緊握住那個小小的、褪色的絨布包。

它似乎還殘留著十五年前雨夜的濕冷，和某種無望的期盼。

“周師傅，”她看著他的眼睛，“您為什么……現(xiàn)在才給我？”

周春生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

“以前覺得，不知道比知道好?！?/p>

“現(xiàn)在覺得，”他頓了頓，“也許你知道后，能做的比我多?！?/p>

“至少，你能試著去找答案，而不是像我一樣，只是看著?！?/p>

他的話里有一種深藏的疲憊，和一絲終于釋放的輕松。

魏雨婷感到肩上的重量增加了，但某種決心也更加堅定。

“檔案室……”她低聲說。

“二樓，走廊盡頭?！敝艽荷f，“李局長周三下午回來?！?/p>

“明天，是最后的機會?！?/p>

他沒有說更多，但意思明確。他不會阻止，甚至提供了機會。

魏雨婷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她沒有立刻動身，而是拿著針線包和筆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周春生也回到門衛(wèi)室，關(guān)上門，只留下一條縫隙。

他知道，接下來的時間，屬于魏雨婷和她自己的抉擇。

他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捧著杯子，感受著那一點暖意。

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雨聲持續(xù)。偶爾有車輛駛過積水的聲音。

時間緩慢流逝。

大約過了半小時，他聽到極其輕微的、椅子挪動的聲音。

然后是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走向樓梯。

周春生沒有動，也沒有從門縫張望。

他只是靜靜坐著，聽著那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方。

他知道魏雨婷上去了。

帶著那顆年輕而執(zhí)著的心，帶著那個褪色的針線包，走向那扇塵封十五年的深棕色木門，走向被李局長刻意掩埋的過去。

而他，守在這里，像過去十五年一樣。

但這一次，他不是在等待一封信被退回。

他是在等待一個真相，或許殘酷，或許悲傷，從時間的塵埃中被掘出。

他想起李建忠當年的話：“知道了，反而難受?！?/p>

真的會難受嗎？

也許。但有些“難受”，比永恒的“未知”要好。

至少，它真實。

樓上一片寂靜。雨聲掩蓋了一切細微的聲響。

周春生不知道魏雨婷會用什么方法打開那把鎖。

他不想知道細節(jié)。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只需要等待結(jié)果。

等待或許會改變什么，或許什么也改變不了的結(jié)果。

但他知道，從魏雨婷走上樓梯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經(jīng)不一樣了。

那封退了十五年的信，不再只是一個沉默的“現(xiàn)象”。

它成了一根線頭，被一個勇敢的姑娘攥住，開始拉扯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而線的另一端，連著徐德福，連著張慧貞，或許，也連著李建忠局長諱莫如深的過去。

墻上的掛鐘，指針指向十一點。

周春生閉上眼睛。

黑暗中，他似乎又看到十五年前雨夜，那個在郵筒前徘徊的佝僂身影。

看到那個小小的、深藍色的針線包，掉落在泥水里。

看到一雙顫抖的手，將一封厚厚的信，塞進郵筒的投遞口。

然后，身影消失，只剩下無邊雨幕。

那封信，第二天準時出現(xiàn)在退回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直到今天。

直到此刻。

樓上，或許正有一束微弱的光，照亮積滿灰塵的檔案架。

照亮那些寫著“徐德?！焙汀皬埢圬憽泵值?、泛黃的紙頁。

周春生握緊了手中的杯子。

熱水已經(jīng)涼了。

06

魏雨婷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大得足以蓋過窗外的雨聲。

她站在二樓檔案室門口，手心里全是汗，握著一個小小的手電筒。

光線調(diào)到最暗，只在她腳前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

深棕色的木門就在眼前，那把老式銅鎖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她不是溜門撬鎖的專家。實際上，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做如此出格的事。

但強烈的探知欲，和周春生默許下的托付，推著她走到了這里。

她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細細的發(fā)卡——這是她從電影里看來的笨辦法。

蹲下身，將手電筒夾在脖子和肩膀之間，光線對準鎖孔。

冰涼的銅鎖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她將發(fā)卡彎折，小心翼翼地伸進鎖孔，憑著感覺撥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鎖孔紋絲不動，只有發(fā)卡與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

汗水從她的額頭滑落，滴在地上。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太天真。電影畢竟是電影。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手指無意中觸碰到鎖身下方一個不起眼的凹槽。

她用手電仔細照去。那似乎不是磨損，而是一個小小的、規(guī)則的凹陷。

她用手指摸了摸，邊緣光滑。

鬼使神差地，她試著將發(fā)卡的尖端抵進那個凹槽，輕輕向上一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

不是鎖芯轉(zhuǎn)動的聲音，而是鎖身側(cè)面，一個隱藏的、極其微小的卡扣彈開了。

魏雨婷愣住了。她輕輕一拉，整個鎖身，竟然像一個小蓋子一樣，從側(cè)面打開了！

里面根本沒有復雜的鎖芯結(jié)構(gòu)，只有簡單的彈簧和卡扣。

這把看起來牢不可破的老式銅鎖，竟然是一個設計精巧的偽裝！

它的真正開關(guān)，在那個隱蔽的凹槽里。

難怪李局長從不擔心鑰匙丟失——這鎖，可能根本不需要鑰匙！

或者，需要特殊的“鑰匙”才能知道那個機關(guān)。

而魏雨婷，誤打誤撞地發(fā)現(xiàn)了。

她的心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成功的興奮，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寒意。

為什么要給檔案室的門裝一把假鎖？

是為了防君子不防小人？還是為了……掩人耳目？

李局長在隱藏什么？

她輕輕取下那把“鎖”，放在一邊。手握住門把手，冰涼。

深吸一口氣，緩緩轉(zhuǎn)動。

門，無聲地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陳年紙張、灰塵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閃身進去，反手將門虛掩。

手電光柱劃破黑暗，照亮了室內(nèi)。

房間不大，靠墻立著幾排高大的木制檔案柜，柜門上貼著年份標簽。

空氣凝滯，灰塵在光柱中緩緩浮動。

她的目標明確：退回郵件的登記檔案。

按照郵局規(guī)定，無法投遞的掛號信，除了在分揀處登記，還需要在檔案室留存詳細的底單和退回記錄，至少保存二十年。

她快速瀏覽柜門上的標簽。近十年的檔案放在靠門的位置。

她需要的是十五年前的。

光線移向房間深處?；覊m更厚了。

在最里面一排柜子的角落，她找到了標著“200X-200Y”年份的柜門。

（注：根據(jù)十五年倒推，大約是2008-2009年左右起始的檔案）

柜門沒有上鎖。她輕輕拉開。

一股更濃的霉味涌出。里面整齊排列著牛皮紙檔案盒，盒脊上寫著月份。

她的手指劃過那些盒子。2008年10月，11月，12月……

按照周師傅的說法，那封信是十五年前開始出現(xiàn)的。

她抽出了2008年10月的盒子。很沉。

拿到旁邊一張積滿灰塵的舊桌子上，打開。

里面是一疊疊裝訂好的退回登記表，紙張已經(jīng)泛黃。

她快速翻找。登記表按日期排列，記錄著每天退回郵件的詳細信息：掛號信號碼、寄件人、收件人、地址、退回原因……

她的手有些抖。十月，十一月……沒有規(guī)律性出現(xiàn)的“徐德?！薄?/p>

難道時間不對？

她又拿出十一月、十二月的盒子。依然沒有。

十五年……也許不是精確的十五年？或者開始的時間更早？

她退回到檔案柜前，看向更早的年份。

2007年，2006年……

最終，她的手停在了標注“2005”的柜門前。

打開，抽出2005年下半年的盒子。

翻開2005年9月的登記表。

她的目光，定格在9月15日那一頁。

在退回郵件列表的中間，她看到了那熟悉的筆跡描述：“掛號信，寄件人：徐德福。收件人：張慧貞。地址：仁愛里十七號（模糊）?！?/p>

退回原因：查無此地址。

她的手微微顫抖，繼續(xù)往后翻。

9月16日，同樣的記錄。

9月17日，18日……每一天，從未間斷。

一直翻到9月30日，最后一行。

她的心臟緊緊縮住。

不是十五年。是更長。

她繼續(xù)翻開10月、11月……每一天，雷打不動。

她粗略計算，從2005年9月15日，到今天，已經(jīng)超過了十五年，接近五千四百多天。

五千四百多封無法投遞的信。

她靠在冰冷的檔案柜上，感到一陣眩暈。

這不僅僅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這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令人窒息的堅持。

為什么是從2005年9月15日開始？

那天發(fā)生了什么？

她強迫自己冷靜，開始在更早的檔案中尋找線索。

2005年9月14日，沒有徐德福的退回記錄。

也就是說，第一封退回的信，出現(xiàn)在9月15日。

那么，第一封被寄出的信，可能是在9月14日投遞的。

她需要找到9月14日，或者之前，徐德福寄出的、但可能“成功投遞”的記錄？

或者，根本從來沒有成功過？

她開始翻閱2005年9月之前的登記表，甚至是2004年、2003年……

工作量巨大?；覊m讓她忍不住想咳嗽，又拼命忍住。

時間在寂靜和灰塵中流逝。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在2004年一個不起眼的普通郵件登記簿里（不是退回登記），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不是徐德福，是張慧貞。

記錄很簡短：2004年7月12日，收到一封普通平信，寄給張慧貞。

寄件人地址欄是空的，只有“內(nèi)詳”二字。

但這封信的“處理備注”欄里，有一行很小的、不同的筆跡：“交李建忠副局長處理?！?/p>

李建忠！

魏雨婷的心猛地一提。

為什么寄給張慧貞的信，會交給當時的李副局長處理？

這封信后來怎么樣了？張慧貞收到了嗎？

她迅速翻看后面的記錄，沒有這封信的投遞簽收記錄。

它就像一滴水，消失在2004年7月的檔案里。

李建忠……他和張慧貞認識？和這件事有關(guān)？

謎團的核心，似乎指向了這位威嚴的局長。

魏雨婷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觸及了某個更深、更危險的秘密。

不僅僅是未了的愛情，可能還有權(quán)力、隱瞞、甚至……錯誤。

就在這時——

“咚?！?/p>

樓下似乎傳來一聲悶響。

像是椅子被碰倒的聲音。

在極度寂靜的檔案室和淅瀝的雨聲中，這聲音被放大，格外清晰。

魏雨婷渾身一僵，手電光凝固在紙頁上。

是周師傅？還是……別人？

她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雨聲依舊。樓下再無聲響。

也許是周師傅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她安慰自己，但心跳卻更快了。

不能久留。必須盡快找到關(guān)鍵信息。

她將注意力轉(zhuǎn)回徐德福的退回記錄。

除了日復一日的登記，這些表格上還有什么？

她的手電光仔細掃過每一欄。

在“備注”欄里，早期的記錄通常是空的。

但翻到2005年年底左右，偶爾會出現(xiàn)一句簡短的、不同筆跡的備注：“地址始終無法核實。”

“寄件人信息不全，無法聯(lián)系?！?/p>

“按長期無效郵件處理流程?！?/p>

直到翻到2006年某一天，備注欄里出現(xiàn)了一句讓她瞳孔收縮的話：“局長批示：按規(guī)定退回，勿額外處理。李建忠?！?/p>

筆跡有力，正是李局長的字跡。

“勿額外處理”……

這不僅僅是公事公辦的指示。這帶著一種明確的、阻止深入調(diào)查的意味。

為什么？

魏雨婷快速拍下了一些關(guān)鍵頁面的照片（她帶了手機，但一直沒敢用）。

然后將檔案盒小心翼翼地按原樣放回柜子。

關(guān)上柜門，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明顯痕跡。

她拿起那把偽裝的老式銅鎖，按照原樣扣在門上，輕輕按下那個隱蔽卡扣。

“咔噠?！辨i身合攏，恢復了堅不可摧的模樣。

她將發(fā)卡收好，最后看了一眼這間充滿秘密的房間。

然后，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

一樓大廳依舊昏暗，只有門衛(wèi)室門下透出細細的光縫。

周春生坐在里面，似乎一切如常。

魏雨婷快速走回自己的座位，收起手電，整理了一下呼吸。

她走到門衛(wèi)室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周春生拉開門。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找到了？”他問，聲音平靜。

魏雨婷點點頭，又搖搖頭。

“找到了一些。時間比十五年更長。從2005年9月15日開始，每天退回?！?/p>

周春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很快歸于沉寂。

“還有，”魏雨婷壓低聲音，“李局長……他似乎早就知道，而且指示‘勿額外處理’?！?/p>

“2004年，還有一封寄給張慧貞的信，登記顯示交給了他處理。后來沒有下落?！?/p>

周春生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這個信息，顯然也出乎他的意料。

“另外，”魏雨婷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深藍色針線包，“我覺得，我們得從‘仁愛里’的老鄰居入手。張慧貞的過去，可能有人記得?！?/p>

“針線包是線索，但我們需要更多關(guān)于‘她’的活生生的記憶。”

周春生沉默了片刻，看著窗外漸小的雨。

“明天，”他說，“我休息。我知道仁愛里拆遷前，有幾個老住戶搬去了城東安置房。”

“我可以……帶你去問問?！?/p>

魏雨婷眼睛一亮?！罢娴?？周師傅，您……”

“守了十五年，”周春生打斷她，語氣里有一種下定決心的淡然，“我也該做點除了‘看著’以外的事了?！?/p>

“但是，”他看向魏雨婷，目光嚴肅，“一切小心。尤其是……李局長。”

魏雨婷重重地點頭。

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街道被雨水洗過，在路燈下反射著破碎的光。

那封明天的信，此刻正躺在某個地方，等待著被投入墨綠色的郵筒。

等待著又一次注定失敗的旅程。

而尋找答案的人，也將踏上旅程，走向記憶的深處。

走向那些可能知曉“張慧貞”是誰的老人，走向十五年前，甚至更久以前，那段被雨打風吹去的往事。

07

周春生帶魏雨婷去的，是城東一片略顯陳舊的安置小區(qū)。

樓房都是六層，沒有電梯，墻面斑駁，但陽臺上大多擺著花草，晾曬著衣物。

生活氣息很濃。住在這里的，多是像他一樣年紀的，或者更老的居民。

“仁愛里拆遷，大部分老鄰居都安置在這一片?！?/p>

周春生邊走邊說，他對這里似乎并不陌生。

“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以前住仁愛里時打過照面?！?/p>

“這么多年，不知道還記不記得?！?/p>

他們敲開的第一家門，是一位獨居的王奶奶。

聽說他們打聽仁愛里以前的鄰居，王奶奶很熱情地讓他們進屋。

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凈，墻上掛著老照片。

“仁愛里啊，那可是好地方，熱鬧。”王奶奶泡了茶，陷入回憶，“街坊鄰居都熟，誰家有點事，大家都知道?！?/p>

“張慧貞？”聽到這個名字，王奶奶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

她瞇起眼睛，想了很久。

“嘶……這個名字，是有點耳熟?！?/strong>

“是不是……棉紡三廠那個？手特別巧，會繡花的那個姑娘？”

魏雨婷的心提了起來?！皩?，應該是。您還記得她？”

“記得一點，不多。”王奶奶慢慢說，“那姑娘，模樣挺周正，文文靜靜的，不太愛說話?！?/p>

“就住在十七號三樓，靠東頭那間。她好像是一個人住？”

“不對……好像又不是一個人……”王奶奶敲敲自己的腦袋，“老了，記不清了。好像她家條件原來不錯，后來不行了？”

“她爸媽呢？好像……沒了？還是搬走了？”

記憶的碎片，拼湊不完整。

“那她后來呢？結(jié)婚了嗎？”魏雨婷小心翼翼地問。

“結(jié)婚？”王奶奶皺起眉頭，“好像……沒聽說她結(jié)婚啊？”

“仁愛里拆遷前好幾年，她就好像不怎么出來了?！?/p>

“有人說她病了？還是走了？哎喲，真記不清了?！?/p>

“那時候我也忙，孩子小，沒太留意。”

第一個線索，模糊不清。

他們謝過王奶奶，又敲了幾家門。

有的老人完全不記得張慧貞這個人。

有的有點印象，但也和王奶奶差不多，只剩下“棉紡廠的”、“文靜”、“好像沒結(jié)婚”這些碎片。

仿佛張慧貞這個人，在仁愛里的老鄰居記憶中，也像她的地址一樣，模糊褪色了。

直到他們找到一位姓趙的老爺子。

趙老爺子以前是棉紡廠的司機，性格爽朗，記憶似乎也好些。

聽到張慧貞的名字，他正在陽臺侍弄幾盆辣椒，動作停了下來。

“張慧貞？你們問她干啥？”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警惕。

“我們是郵局的，”魏雨婷連忙解釋，拿出工作證，“有一些……歷史郵件的問題，需要核實收件人信息?！?/p>

周春生補充道：“老哥，我們沒別的意思，就是了解一下情況?！?/p>

趙老爺子打量了他們幾眼，擦擦手，示意他們坐下。

“張慧貞……唉，那是個苦命的人?！?/p>

他點了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神望向窗外，像是在看很遠的地方。

“她是頂替她媽進的棉紡廠。手巧，性子柔，廠里宣傳欄的繡花樣板都是她做的?！?/p>

“當年，追她的小伙子可不少。但她好像心里早就有人了?！?/p>

魏雨婷和周春生對視一眼。

“您知道是誰嗎？”魏雨婷問。

趙老爺子搖搖頭?！安磺宄?。她嘴嚴，從來不提。”

“只聽說，好像是外地的？還是成分不好？她家里死活不同意?！?/p>

“家里？”周春生捕捉到關(guān)鍵詞，“她家里還有什么人？”

“就一個媽，身體不好，常年吃藥。還有個舅舅，好像挺厲害，管著她家。”

“她媽和她舅，都不同意她那對象。為這事，鬧過?！?/p>

“后來……”趙老爺子吸了口煙，嘆了口氣，“后來，好像逼著她跟那人斷了。具體怎么斷的，不清楚。”

“那之后，張慧貞就像變了個人，更不愛說話了，埋頭干活。”

“再后來……好像聽說她媽給她安排了別的親事？對方條件好像還行？”

“她嫁了嗎？”魏雨婷急切地問。

“嫁沒嫁……”趙老爺子皺眉苦思，“我沒印象她擺酒席啊?！?/p>

“但好像有那么一陣子，是聽說她要結(jié)婚了。對象好像姓……姓什么來著？”

他敲著腦袋。“哎，想不起來了?！?/p>

“但是，我記得清楚的是，仁愛里拆遷前大概……兩三年？她家就出事了。”

“什么事？”周春生問。

“她媽去世了?！壁w老爺子說，“本來身體就不好，可能是熬沒了。”

“然后，張慧貞就一個人了。更少出門了?！?/strong>

“拆遷前一年左右吧，我就幾乎沒見過她了?！?/p>

“有人說她病了，起不來床。也有人說她可能搬去對象家了？”

“拆遷的時候，她家那房子……”趙老爺子搖搖頭，“好像是她舅舅來處理的？還是街道處理的？反正她本人沒露面。”

“后來，就再沒消息了?！?/p>

又是一段破碎的、充滿不確定的往事。

家庭阻撓，被迫分離，母親去世，孤獨一人，然后……消失。

“那她那個對象，”周春生緩緩開口，“后來回來找過她嗎？”

趙老爺子愣了一下，想了想。

“這我可不知道。也許找過？也許沒找？”

“就算找，估計也找不到了。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再說，”他壓低了些聲音，“她家那情況，她舅挺橫的，估計不讓見。”

談話似乎陷入了僵局。線索依舊模糊。

魏雨婷有些失望。她拿出那個深藍色的針線包。

“趙伯伯，您見過這個嗎？或者，張慧貞有沒有類似的？”

趙老爺子接過針線包，湊到眼前仔細看。

看到那朵金線繡的梅花時，他的手指頓住了。

眼神變了變。

“這個……”他抬頭看看魏雨婷，又看看周春生，“這梅花……有點眼熟?！?/p>

“張慧貞好像……特別喜歡梅花。她繡的東西里，常有梅花。”

“這針線包……我好像在她那里見過？還是見過類似的？”

他的記憶仿佛被觸動，但又隔著一層紗。

“不過，這針線包挺舊了，不像新的。”

魏雨婷的心怦怦直跳?！澳悄浀?，張慧貞有沒有給誰做過針線活？”

“或者，有沒有誰，特別珍惜她做的東西？”

趙老爺子努力回憶著，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真想不起來了。廠里女工，手巧的不少，互相送個鞋墊、手帕的也常有事?！?/p>

“這針線包，是不是她的，不好說?！?/p>

離開趙老爺子家，魏雨婷和周春生都有些沉默。

收獲有，但依舊拼不出完整的圖景。

張慧貞的形象清晰了一些：文靜、手巧、家庭阻撓、可能被迫分離、母親去世后孤獨、最終消失。

但徐德福在哪里？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封“勿回”的字條，和后來徐德福每天寄出的信，如何連接？

李建忠局長，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周師傅，您覺得，張慧貞后來……還住在仁愛里嗎？”魏雨婷問。

周春生慢慢走著?！摆w老爺子說拆遷前一年幾乎沒見過她?！?/p>

“可能病了，可能搬走了。也可能……”他沒說下去。

也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

而徐德福開始寄信的時間，是2005年9月。

如果張慧貞在拆遷前（大約是十年前）就已經(jīng)不在了，那徐德福寄信給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了的人，寄到已經(jīng)拆除了的地址，這執(zhí)念，就更深，更悲涼。

“我們需要知道張慧貞確切的下落?！蔽河赕谜f，“生要見人，死要……見墓。”

“還有，徐德福開始寄信的那個時間點，2005年9月，一定發(fā)生了什么?！?/p>

周春生點點頭。這也是他的疑問。

兩人走到小區(qū)門口，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推著自行車、約莫六十多歲的女人從旁邊經(jīng)過。

她聽到魏雨婷和周春生低聲談論“仁愛里”、“張慧貞”，忽然停了下來。

“你們……在說張慧貞？”女人問，眼神里有些探究。

魏雨婷連忙點頭。“阿姨，您認識她？”

女人打量了他們一下?！澳銈兪撬裁慈耍俊?/p>

“我們是郵局的，有些陳年舊事需要核實?！敝艽荷练€(wěn)地回答。

女人猶豫了一下，推著自行車走近兩步。

“我……以前也住仁愛里，跟她算是……半個熟人吧?！?/p>

“她后來，挺慘的。”女人聲音低了下去，“她媽走后，她身體就垮了。好像心氣兒沒了?！?/p>

“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那老房子里。拆遷前那陣子，病得挺重?！?/p>

“街道和廠里工會去看過，想送她去養(yǎng)老院或者醫(yī)院，她不肯。”

“她好像在等什么。總看著窗外，有時候拿著個舊信封發(fā)呆。”

舊信封！魏雨婷和周春生的心同時一緊。

“什么樣的信封？您記得嗎？”魏雨婷追問。

女人搖搖頭?！熬褪莻€普通的舊信封，看不清字?！?/p>

“她說……那是她一個人的念想。”

“后來呢？”周春生問。

“后來，拆遷隊進場前，街道和醫(yī)院強行把她送走了?！?/p>

“送去哪兒了？”魏雨婷的心懸了起來。

“好像是……當時新建的‘康樂’療養(yǎng)院？還是‘夕陽紅’？”

女人努力回憶，“名字記不準了，是政府聯(lián)系的，照顧孤寡病殘老人的地方。”

“送去之后，我就不知道了。拆遷了，大家都散了?！?/p>

康樂療養(yǎng)院？夕陽紅？

這是一個重大線索！張慧貞可能被送到了療養(yǎng)院！

“阿姨，您還記得是哪一年送去的嗎？”周春生問。

“哪一年……”女人想了想，“拆遷是……零八年？零九年？”

“送去療養(yǎng)院，應該是拆遷前半年左右吧?！?/p>

拆遷前半年……如果拆遷是2008或2009年，那送去療養(yǎng)院大概是2008年初或2007年底。

而徐德福開始寄信，是2005年9月。

時間線上，徐德福開始寄信時，張慧貞可能還在仁愛里的老房子里病著！

他寄的信，如果地址模糊無法投遞，會不會……其實根本沒到她手里？

還是說，她收到了退回的信（作為無法投遞的信件有時會退回寄件人）？

不對，如果退回給徐德福，他為什么還繼續(xù)寄往同一個錯誤地址？

謎團似乎更復雜了。

謝過這位阿姨，魏雨婷和周春生離開安置小區(qū)。

“療養(yǎng)院?！蔽河赕谜f，“我們必須找到她具體被送到了哪里?！?/p>

“如果她還活著……”

“如果她還活著，”周春生接道，聲音沉重，“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

“而且，如果她在療養(yǎng)院，徐德福為什么找不到她？”

“或者，他根本不知道她在療養(yǎng)院？”

“又或者，”魏雨婷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可能，“徐德福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無法去見她？”

“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日復一日地寄信，仿佛她還住在老地方？”

周春生沒有說話。這個推測，合理，卻讓人心底發(fā)涼。

兩人回到郵局附近。天色已近黃昏。

墨綠色的郵筒靜靜地立在老地方，像個忠實的守望者。

明天，又會有新的一封信，被投進去，然后被退回來。

日復一日。

但今天，他們離真相近了一步。

張慧貞可能進過療養(yǎng)院。

而療養(yǎng)院，或許會有記錄，有知道往事的人。

下一步的目標，明確了。

魏雨婷感到一種混合著希望與不安的激動。

她看向周春生。老門衛(wèi)的臉上，是慣常的平靜。

但在他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今天挖掘出的碎片記憶，微微攪動了起來。

那是深藏了十五年的疑惑，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而水下的真相，或許冰冷，或許殘酷。

但他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