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樹一樣生長

文｜張莉

陌生人的美意”及“女性文學工作室”的讀者朋友好，今天是2025年的最后一天，每年總是會寫一封信，和朋友們聊聊自己一年來的心得、所看到的風景，今年也是如此。不過，稍有不同的是，今年已經(jīng)是和朋友們共同相伴的第十年。

今年最大的收獲是找回了潛心寫作的狀態(tài)。從五月下旬到九月中旬，每天早上七點坐在桌前寫作，上午四小時，下午兩小時，晚上兩小時，關(guān)掉手機和微信，全部沉潛在自己的寫作世界里。除了寫作便是讀書，查閱資料，然后，便是在公園里長時間散步。天氣炎熱，樹木蔥蘢，一路上會看到蜀葵，看到月季，看到楊樹、柳樹和槐樹，累了，就坐在大樹下的長椅上想事情，想到要寫下的某一句話，想到資料里某一個問題，反復(fù)揣摩，反復(fù)比對，那是屬于寫作者的愉悅，它是靜悄悄的，屬于寫作本身。

是的，今年下半年，我無數(shù)次對朋友們講起，今年的快樂是我愛上了那個安靜的在書房里的自己。

一

想到2025年，我馬上想到的是2025年1月12日“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頒獎禮，那是我們團隊第一次做線下頒獎，和SKP的RDV書店的小伙伴們一起。六十六位嘉賓一起歡聚，關(guān)于文學，關(guān)于女性，關(guān)于出版，并沒有多少辦獎經(jīng)驗，很感謝所有參加的嘉賓們的支持。尤其是要提到獎杯，那是只要用手一按就會發(fā)亮的獎杯，可以在黑夜發(fā)出微光，得益于團隊年輕人們的巧思，經(jīng)過千挑萬選，是我送給每個熱愛文學、潛心寫作的姐妹們的禮物，象征著“持微火者”。為此，我們做了一張非常美麗的邀請函，“春意開啟，溫暖匯聚”。其實是一次雅集，朋友們因為文學之名，在一起互相鼓勵。后來的紀錄片，我們用了“凡持微火者，手中皆有光”的題目，它來自喬葉老師的一句話，恰好是我們對這個獎項的期許。

接受封面新聞采訪時，我談到過女性文學好書榜的目標，是希望鼓勵和表彰那些文筆優(yōu)美、卓有見地，深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現(xiàn)力和社會情懷的女性創(chuàng)作者，關(guān)注我們時代的女性文學、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之所以會特別強調(diào)“女性文學”這個概念，并非刻意制造性別對立，而是想以此重構(gòu)曾被單一性別標準遮蔽的審美維度，努力修復(fù)被系統(tǒng)性忽略的文學拼圖，呼喚讀者正視女性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所作出的貢獻。榜單上榜書目中，不僅有四分之三的中國女作家作品，也納入四分之一的國際女作家作品，旨在構(gòu)建開放包容的對話場域。我們的目標，是讓中國女作家的作品在與世界文學的比照中，展現(xiàn)出獨特經(jīng)驗與價值。那不是簡單地“融入”世界文學，而是以中國視角與世界女性文學進行平等對話，共同構(gòu)成文學的豐富版圖。

九月，在北京文學場域里的新女性寫作研討會上，我再次談到了為何會有“新女性寫作”的提出。那源于時代變革中女性美學觀念的轉(zhuǎn)變。真正的女性寫作意味著視角的革新與價值觀的重塑，“新女性寫作”的使命不僅在于技術(shù)創(chuàng)新，更在于推動世界觀的重構(gòu)——廚房里的故事與客廳里的故事都值得書寫；新女性寫作不僅為尋找讀者，更是為了“照亮自我與同代人”，激發(fā)更多人拿起筆“制造自己的光”。

越來越認識到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重要性。我以為，一位學者的研究應(yīng)該與她所在的時代和她所在的生活發(fā)生一種關(guān)系，而不能只是從書本到書本。因此，做女性文學研究對我來說便是一種潛心所做之事，新女性寫作，女性文學年選，女性文學好書榜，看起來是許多個頭緒的工作，但其實只有一個中心，都只與女性文學這一件事有關(guān)。

二

這一年，走了很遠的路，看了新的風景。春天，參加了亮馬河國際詩歌之夜。第一次擔任北師大青年學子出演的《我們的荊軻》的制片人，這部話劇還去人藝進行了展演。有一個好消息，我所主編的《小說中的北京》獲得了“京版好書”稱號。在溫州的夜晚，看到了美好的石榴花，在敦煌主持了“第四屆文明交流互覽對話會”的“中外文學平行論壇”。

去到了首爾，哥本哈根，意大利……并不是旅行，而是工作，從九月到十月，在羅馬大學，擔任了客座教授。在意大利工作期間，有許多故事，有許多快樂。也有許多驚險。

去參加丹麥參加安徒生繪畫展。原本以為飛機會在九點降落在哥本哈根，但因為無人機事件，落地后卻發(fā)現(xiàn)是在柏林機場。舉目無親，又是歐洲的凌晨。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如何盡快離開柏林去往既定目標？朋友叮囑說，一定要找一位朋友，是的，我走到一位年長的女性面前，對她說你能幫助我嗎，我來自中國，今晚我想和你一起在機場度過。

那位姐姐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了。她安慰我別擔心，盡管和她在一起。機場地板上已經(jīng)有人躺下睡覺了。我在昏昏沉沉中用力睜開眼睛，過一會兒又昏睡，她一直坐在我身邊，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流，一起去喝杯咖啡，一起互相介紹自己。我們一起在機場的深夜坐在椅子上熬著，互相陪伴在柏林機場度過漫漫長夜。

你叫什么，我叫伊蓮娜。你呢？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說我叫你Li吧。

Li, let’s go!

Li, don’t worry!

那天晚上，去哪里我們都是結(jié)伴而行，她仿佛對我負有責任一般，即使去衛(wèi)生間，她也站在外面等我。

那一夜真長啊，我慢慢看著柏林機場天光一點點變亮，直到凌晨一位朋友偶然知道消息打電話來慰問我，你還好嗎？我還好。真的，因為有伊蓮娜的笑容，那像陽光一樣的笑容。讓我覺得這意外的驚險變成了趣事。終于等到五點，去二十四小時咖啡店喝了杯咖啡，她說要拍張照片給家人，各自拿起手機，留下了一張最狼狽但也最開心的合影。后來我跟朋友說那天還好，但大家并不相信，于是就把那張合影發(fā)過去，證明凌晨五點降落在陌生機場的我，笑得還算開心。

在那不勒斯，去了《我的天才女友》的拍攝地，也許，也是故事的真實發(fā)生地。那是一個神奇的城市，混亂與煙火，喧鬧和浪漫共在。晚上去了一家餐館，是掛滿了馬拉多納頭像的餐館，吃完簡餐后人們在節(jié)奏聲中又唱又跳，一齊鼓掌，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心中感嘆，莉拉，這就是你的城市，埃萊娜，原來這就是你的城市。是的，我不應(yīng)該把現(xiàn)實中的城市和小說中人物完全對應(yīng)，但我卻忍不住一一對應(yīng)，因為我愛那兩個女性，兩個如此有切膚感受又讓人深度共情的遙遠國度的女人。

在羅馬的西班牙廣場旁邊，我們看到了濟慈紀念館，從窄窄的門拾階而上，是濟慈當年生活過的地方。在游客留言本上，我用中文寫下了“向最明亮的星致敬”，以表達對他的紀念。難忘在佛羅倫薩黃昏看夕陽，整個空氣中冒著粉紅色泡泡，那是相愛的人們喜歡盟誓的地方。還有看展的震撼，什么是美呢，是《春》，也是《維納斯的誕生》。而在博蓋塞美術(shù)館，看到了提香的《天上的愛與人間的愛》。坐在展廳的小椅子上，我遠遠地看著好幾百年前那兩個美麗的女人，久久不愿意離去。還有貝尼尼的《時間揭示真理》，這是他在失落時期所雕，但卻是極為自信的表達。

盡管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還是遇到了小偷。和年輕朋友邊聊邊走路，沒想到小偷的手伸進了我的雙肩包，心愛的圍巾被順走了，好在我把護照和錢包放在酒店里，而手機則一直在手里。陪我的意大利姑娘非常抱歉，我安慰她說好在只是圍巾而已，我們慶祝一下重要的東西都在，不如去喝一杯吧。那天我們要了一杯鮮艷顏色的開胃酒，自然，喝完酒先買條新圍巾做替代，回國后很快便有了同款新圍巾，若沒有丟失的那條，便沒有這新的到來，這樣想想，也很開心。

在意大利，經(jīng)歷了飛機延誤，火車誤點，罷工游行，但依然是愉快的，遇到了許多的風景和朋友，和熱愛中國文學的年輕學子們進行了一次又一次深度交流，向他們講述當代中國文學的新變，新女性寫作的崛起，以及，中國當代作家的成就。

在奔波途中，接受了中新社的采訪，回憶起自己當年決心致力于中國女性文學及新女性寫作研究，源于1995年北京世界婦女大會時期種下的“種子”。我談到新一代女作家的“包袱”正越來越輕，更強調(diào)“自我”的完整性。女性寫作的邊界正在不斷被打破和重構(gòu)。也是在這個采訪里，我談到期望看到“更加自在、活潑與松弛”的文學面貌�！耙粋�神經(jīng)繃緊的寫作者難以擁有真正的自由。素人寫作之所以動人，很多時候正是因為其中常有一種未經(jīng)雕琢的松弛感�！�

三

今年的驚喜，是在團隊的畢業(yè)聚會上。依然是在圓明園附近的那家園子里，歡聲笑語間，團隊同學的畢業(yè)感言讓人百感交集，尤其是他們忽然間把“持微火者”蛋糕端上來的那一刻，是驚訝，是喜悅，是忍不住想落淚……

想到在深夜微信群里我們關(guān)于小說二十家、散文二十家、女性文學年選的各種爭執(zhí)，也想到我們團隊的討論原則：“溫柔地堅持”，“溫柔地說不”。年輕人的發(fā)言和爭執(zhí)無數(shù)次引發(fā)我的思考，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教學相長”。因為有研究生團隊的參與，小說二十家、散文二十家、女性文學年選等工作才越來越有新銳之聲。因為有他們，文學之路不孤單，我們早已凝聚成一個閱讀共同體。尤其是持微火者·女性文學好書榜的頒獎禮�！@件事凝聚著我們師生共同的心血、共同的情誼，更凝聚著我們多年的審美信任。這讓師生都學著踏實做事，行勝于言。

九月，很榮幸作為教師代表在今年的迎新會上致辭。作為老師，也作為各位二十年前的學長，和新同學們分享學習心得：

第一句話：以人的方式愛這個世界。以人的方式去愛，而不是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去愛。以人的方式去愛，也包括理解自己的身邊人，和他人有情有義地相處，培養(yǎng)自己愛的能力，學習愛，收獲愛。

第二句話，以敬畏心，做摯愛事。書是需要領(lǐng)悟的，是需要心靈和情感去浸潤的。讀文獻不只是要讀觀點，也要讀邏輯、讀細節(jié)、讀文章里的意味深長，這需要人的品味，人的琢磨。在學業(yè)方面，要專注，要耐煩。時間是可以重塑一個人的。我們在哪里下功夫，時間就在哪里淬煉我們。

第三句話，學習創(chuàng)造，學習獨立思考。寫作者的創(chuàng)新，是要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表達。是寫下對世界的新理解和和新認知。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擦亮那些舊詞語，跳出那些陳辭濫調(diào)�！幸恍└惺苁切枰粏拘训模幸恍└惺苁悄切┲悄軝C器人和大數(shù)據(jù)永遠無法給予的。同時，創(chuàng)造也是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保持獨立思考和判斷是非的能力，要有人的定力，人的守持。

在致辭最后，我引用了魯迅在《隨想錄》中的一段話與同學們共勉。1918年，魯迅寫下了他對新青年的期許，他希望新青年們擺脫冷氣，積極向上，要有行動力。這句話是這樣說的：“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 不必等候炬火�！边@是一句從少年時代就引領(lǐng)我的話，也是“持微火者”的含義所在。

四

今年開心的事當然是專著出版。一本是博士論文第二次再版，再版時更名為《開啟她世紀：女學生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1898-1925）》。以“開啟她世紀”為題，這在以前是從沒有想過的，而這一次想到，得到了朋友們的一致贊同。我比以前更為自信地理解那一段時期的寫作，這一書名代表了我對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發(fā)生期的重新理解，也是我站在100年后“新女性寫作”開啟時的深刻感悟：“如果書中所討論的女作家們活到現(xiàn)在，她們都是我們的祖母/外祖母。重讀這部書稿，我與二十年前寫此書的心境有了很大不同，我不再將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代女作家們視為研究對象，而是將她們視為我們的文壇老祖母。我意識到，她們曾經(jīng)的掙扎、不安、焦慮、痛苦與橫沖直撞都可以在今天的生活和寫作中看到蹤跡，而今天女性生活中所遇到的種種問題，她們也都曾經(jīng)面對。那是中國女性寫作的破曉時刻，也是現(xiàn)代女性意識的突圍，從她們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聽到那些清醒獨立的女性之聲——當年的女性寫作者們?yōu)槲覀冮_啟了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序幕，更為我們的生活開啟了嶄新的‘她世紀’。這便是選擇以《開啟她世紀》作為新版書名的原因�！�

今年最新專著則是《她走過無數(shù)人間：蕭紅和她的文學世界》。那是暑假勞作的成果。對蕭紅的熱愛，是在二十五年前，在讀研究生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了。而真正拿起筆寫下自己的閱讀感受，是在 2011年蕭紅誕辰 100周年之際，當時我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散文《剎那蕭紅，永在人間》，在《文藝爭鳴》紀念蕭紅專輯中，發(fā)表了論文《一個作家的重生：蕭紅與中國當代》，也受邀和葛浩文進行了對談《親和力與持久力：兩代蕭紅研究者的對話》。也是在那年，我第一次到呼蘭，參觀了蕭紅故居、東興順旅館、商市街。在哈爾濱街頭上漫步時，我想到二蕭在街道上的奔跑，在松花江的游泳。后來去青島旅行，還特意去看了蕭紅和蕭軍一起租住的地方打卡。2021年，寫作《小說風景》時，我完成了《重讀〈呼蘭河傳〉：講故事者和她的難以忘卻》的論文，那年，是蕭紅誕辰110周年。讀蕭紅作品越久，也會意識到，我對蕭紅文學世界的關(guān)注遠大于對她個人生活的興趣。所以，在這部書稿里，我希望自己的研究只圍繞蕭紅的文學世界展開。我所感興趣的是，為什么今天蕭紅擁有如此廣泛的讀者群，她為什么會是許多人的“天才女友”？

我喜歡蕭紅的表達。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流暢，她追求語詞與語詞之間的摩擦感、顆粒感，但這也帶來了陌生化效果，她總能將無法想象的兩個詞語進行聯(lián)接，出其不意但又神采奕奕。比如她在《呼蘭河傳》里寫玫瑰花，“花朵和醬油碟那么大。開得很茂盛，滿樹都是，因為花香，招來了很多的蜂子，嗡嗡的在玫瑰樹那兒鬧著�！薄搬u油碟”是廚房里的尋常之物，用之形容玫瑰花，便是典型的女性視角下的比喻。在這里，蕭紅使用了家庭日常、廚房里的物件來做喻體。當然是因為她對這些事物的熟悉，但這也是因為她用這樣的方式看家庭里的事物，廚房里的事物。于是，她將女性生活中那些不可講的、無法講述的變成可講的，變成一種美。這是兩種語法的并置，它建立的是醬油盤子被重新認識，建立的是花朵被重新認知。這是以“顛倒”/“并置”的方式重新構(gòu)建女性生活的風景，廚房里的風景。今天，我們正在討論新女性寫作。何為“新女性寫作”？在于觀看視角的刷新、敘述視點的位移，在于使用新的價值觀去認識生活。

讀蕭紅作品，想到何為真正有創(chuàng)造力的青年寫作。要有深深打著個人烙印的句法結(jié)構(gòu)。寫作真正的表達是創(chuàng)造，是在漢語中發(fā)明屬于自己的理解，要攜帶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自己的血液、自己的體溫、自己的氣息。語言代表著作家的體面，也代表作家的尊嚴。尋找并創(chuàng)建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表達，是優(yōu)秀寫作者的畢生追求。這樣的寫作理念和審美追求，依然值得今天的我們學習。

寫這本書，沉浸在蕭紅的文學世界里，感受蕭紅語言的魅力，蕭紅作品本身的質(zhì)地。在寫作中，我仿佛面對著讀者，迫不及待地要和喜歡蕭紅的朋友們、要和我的寫作者同行們聊聊這位女作家和她筆下的世界。如果讀者能從蕭紅的寫作中獲得某種啟悟，如果讀者能夠從這本書中對蕭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那將是我特別開心的事情。我想說的是，這里保有我對蕭紅的理解，也是我對何為理想意義上的女性寫作傳統(tǒng)的追溯。

五

盡可能不喝咖啡。盡可能健康飲食。喜歡在書房里安靜地獨處，喜歡在陽光下曬太陽，放空自己。不想說話，喜歡沉默。喜歡把鮮切花放在不同房間，每天早上固定的事情是給花換水，學習插花。今年養(yǎng)了一棵鴨腳木，剛來家里的時候它有很多的枯枝，葉子掉了很多，但幾個月過去，它居然重新長出了新的枝丫，是新的碧綠的葉子，每天早上起床，就去到陽臺看它又長了多少葉子。

2025年喜歡的詞是什么呢，是平靜，是順其自然，是潛心做事，還有，如其所是。這些詞在不同季節(jié)，不同國度，在我心里反反復(fù)復(fù)刻下劃痕。

想寫下今年所遇到的特別時刻：

依然是在威尼斯，我和年輕的朋友在一個小廣場看到棵大樹，忽然走到那棵樹面前佇立，陽光灑下光影，想到小時候在家鄉(xiāng)遇到的那棵好看的大槐樹，沒想到她忽然說，這棵真像老師幼年時的槐樹啊。就是這位土生土長的意大利姑娘，選擇將我主編的六年來的《女性文學年選》作為了她的碩士論文題目。所以，她看到那棵樹她才會想到我曾寫下過的大槐樹下的“啟悟時刻”，聽到她說這個時刻時我驚訝地看著她，之后兩個人都大笑，那是作為主編的幸福時分，這也讓我意識到女性文學年選工作的跨國意義。

那天，柏林機場的清早，要和伊蓮娜要分別了，我打印好行程單，她張出雙手，我們擁抱，然后道別。我拖著行李走向休息室，沒有回頭。這驚心動魄的一晚，是伊蓮娜幫我渡過了恐慌和不安，這樣的善意會一直銘記。兩個月后，在北京漫天飛雪的寒冬日子，昏睡中又一次想到和伊蓮娜那天的擁抱，臉貼住臉的那一刻——在那個寒冷的冬日，我再次對自己說，是的，無論怎樣，我都遇到了珍貴的陌生人的美意，我要珍視。

從維羅納開往羅馬的火車上，一輪圓月緩緩升起，思鄉(xiāng)之情突然涌來，可是，北京已經(jīng)是凌晨時分了吧？沒有發(fā)信息給任何人，想念猶深，只在心里反復(fù)告訴自己：“中秋月明，萬里嬋娟”。還有一次，是在北京大雪紛飛的第二天，和團隊的年輕人開完工作會議后去火鍋店。其樂融融地講起那些曾經(jīng)被克服的困難，曾經(jīng)人生中鬼魅般的黑暗。做老師何嘗不是一種幸運？我知道，很多時候是團隊同學在默默愛護和貼身陪伴——黑暗和寒冷，永遠經(jīng)不住陽光般的歡笑和溫暖。

《她走過無數(shù)人間》出版以來，我每天都收到朋友們發(fā)來的信息，他們在微信里寫下真摯的閱讀感受。那些情真意切讓我感受到“吾道不孤”，理想讀者、同路人的同頻共振和惺惺相惜，才是寫作最珍貴的動力。

就在前幾天，到出版社錄關(guān)于蕭紅的視頻，講起二十五年來一直在寫蕭紅的評論，念起格格寫給蕭紅的詩，空氣突然凝固，一時錄不下去，緩了一會兒，才從特別的氛圍中恢復(fù)�！淖志瓦@樣在虛空中把我們和遠在他鄉(xiāng)的詩人聯(lián)在一起，原來，我們一直就在一起。

六

喜歡各種各樣的花朵，玫瑰，海棠，梨花，桃花，杏花，百合，蘋果花，今年，最愛看的是蜀葵。少年時代，家里的小院附近長滿了蜀葵。喜歡是那種野生野長的美，——即便無人澆水，即便無人觀賞，即便無人鼓掌，依然開得燦爛，熱烈，奪目。越年長越喜歡這種有性格的花朵。想到人的道路�！谀酀衾锓N下種子、開出花朵、結(jié)出果實，越開越旺，越長越結(jié)實，越來越有光，即使暫時有阻擋也無妨。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旺盛地、肆意地、鋪天蓋地生長、盛放，這是從蜀葵那里學到的。

現(xiàn)在，要說到我最喜歡的樹啦。今年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這么喜歡樹！

今年很開心看到世界各地各種各樣的樹，每一棵樹我都拍下照片。在羅馬的開心時刻是看到不同的傘樹，亭亭玉立，優(yōu)雅迷人。在維羅納，一直想去找一棵樹，一棵莎士比亞時代就有的樹，但沒有找到，雖然沒找到，卻是遇到了更多的古樹。朋友說，去和那棵漂亮的樹抱一下吧。我走上前，輕輕環(huán)抱了一下，哎呀太壯觀了，我無法抱住。摸到了它的斑駁的樹皮，有些粗糙地硌手，那脫落的樹皮何嘗不是曾經(jīng)受過的傷呢，可是，再看那樹冠，那么蒼勁、那么有力。

撫摸大樹、在大樹下休憩，是一年來最溫暖、最安穩(wěn)的時刻，樹雖然古老卻毫無暮氣，它的枝葉總是那么豐盈、壯美，為我們遮風擋雨。無數(shù)次想象它的年輪，想象它深扎在地下四通八達的根須。仰望那無限向上生長的葉子和美妙的樹冠時無數(shù)次感嘆，那些歲月，那些人事，那些風霜，那些劃痕，最終都將變成樹的生命勛章，那是一種壯觀的溫柔，是一種強悍的嫵媚。坐在古樹的樹蔭下，真是一種幸福呵——直到此刻敲下這些文字時，依然有一種被綠樹環(huán)繞之感。我想，人要活得像樹一樣，樸素，強勁，溫柔，有力。

那么，就和各位讀者朋友們共勉吧，像樹一樣生長，像樹一樣亭亭如蓋，像樹一樣踏實地和大地在一起，像樹一樣擁有無限的生命能量。

祝各位新年順風順水，吉祥如意。

張莉，2025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