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境界里的崔祥國先生

□ 胡正良

江南的春雨總是這般纏綿，濕漉漉的空氣仿佛能擰出墨香來。就是這樣的雨季，我在南京奧體中心的一隅，見到了伏案揮毫的崔祥國先生，他那執(zhí)著而投入的樣子，恰如這煙雨蒙蒙中的一幀剪影——淡遠，安詳，靜謐，卻又蘊含著某種潤物無聲的撼人氣息。

毛澤東《為人民服務》 崔祥國 書

書畫藝術家崔祥國先生，生于1947年。近半個世紀以來，他謹遵先師教誨，時時不忘頭上閃爍的藝術星空，處處牢記心中遵循的道德法則，始終在藝術與人生的三重境界里陶冶情操、磨礪自我。進而形成他在思想上接續(xù)康有為“托古改制”的磅礴氣象、在實踐中恪守蕭嫻“金石有味”的嚴謹法度、在生活里效仿陶博吾“百年孤獨”的隱逸情懷等三大特征。更難能可貴的，他將這三種看似相悖的修行，內(nèi)化為一種獨特的生命感悟，在如泣如訴的光陰里，完成一場場潛移默化的境界躍升。

康有為曾在《廣藝舟雙楫》中大聲疾呼，要“碑學中興”。其聲如雷的吶喊，也一度震動過晚清寂寥的書壇。此時，康氏所倡導的是一場關乎書法的美學革命，其主旨是在唐楷的嚴整之外，重新發(fā)現(xiàn)和再現(xiàn)漢魏碑刻的“渾穆簡靜”之美。令康氏可以釋懷的，這一思想的薪火相傳，最終在崔祥國先生這里找到當代回響。崔先生認為，思想繼承并非簡單復制康氏關于碑學的概念沿襲，而是要破繭成蝶，實現(xiàn)王國維所言“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理性認知。崔先生深知康氏“求變”精神的精髓，在傳承理念上，盡量摒棄其政治化大于藝術化的個性張揚；崔先生深諳康氏碑學對“金石氣”的推崇，在路徑拓展上，努力將這種推崇內(nèi)化為對古篆《散氏盤》滄桑古意的沉潛與玩味。

周密《積慶山訪金蓀壁》崔祥國 書

因此，當我們品鑒崔祥國先生的《散氏盤銘文再創(chuàng)作》等系列書法作品，可見那種源自康有為的磅礴氣象已被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精神的雄健骨力。在這里，崔先生將《散氏盤》原有的蒼茫與斑駁，化作筆底若有還無的線條震顫，著實令人怦然心動、耳目一新。尤為精妙的是，崔先生在保持《散氏盤》神秘古意的同時，注入了一絲現(xiàn)代人特有的抒情性，那些看似隨性的飛白，實則是經(jīng)過苦心經(jīng)營的真情流露，恰如王國維所言“一切景語皆情語”。這種對古文字的擬人化處理，使崔先生的《散氏盤》作品，既保持古典金石應有的厚重色彩，又具備現(xiàn)代筆墨追逐的靈動氣韻。

在另一組《古篆十二屏》書法作品中，崔祥國先生流露的是對傳統(tǒng)書畫藝術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反思。他不滿足于對古篆字形的簡單摹寫，而是深入探究每個字形背后的造字機理和智慧承載。比如，他的“山”字，看過去如群峰疊嶂，墨色濃淡之間盡顯陰陽際會；他的“水”字，品起來則似川流不息，筆勢連綿之際暗含風起云涌。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正是對恩師蕭嫻“以書入畫，以畫入書”理念的發(fā)揚光大。事實上，蕭嫻作為康有為的弟子，本身就是一個傳承的接受體——她既承襲康氏的碑學主張，又在實踐中探索女性書家特有的溫潤與細膩。崔先生在蕭老門下修煉多年，諸多方面得到蕭老真?zhèn)?。這些真功夫，使他在刀與筆、剛與柔、古與今之間，找到傳承蕭老、師法蕭老的精準平衡。

從藝以來，崔祥國先生始終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藝術從來不只是技巧的展示，而是藝術家綜合修養(yǎng)的再現(xiàn)。正如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強調(diào)的，畫家要有“林泉之心”；也如劉熙載在《藝概》中直言的：“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贝尴壬乃囆g實踐可謂是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的當代印證。再比如，他的繪畫《竹林七賢》長卷等作品，不僅人物造型古雅生動，更在筆墨間流露出與先賢神交的天真與爛漫；他的書法《石鼓文意臨》系列，則回答了一則關于歷史文化的世紀之問，那就是對傳統(tǒng)最深刻的繼承，不是機械地復制古人的形式，而是學會古人創(chuàng)造形式的能力。

從思想上傳承康有為，到實踐中師法蕭嫻，再到生活里堅持陶博吾式的隱逸，崔祥國先生完成一場場精彩的境界組合。這三種看似不同的路徑，在他的藝術世界和生活之旅上共存共生，相互滋養(yǎng)，最終熔鑄成他獨特的藝術人格。這種人格的外化，就是他那既古意盎然又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藝術作品。在他的書法《古詩四屏》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康有為提倡的碑學思想，蕭嫻詮釋的金石韻味，以及陶博吾式的隱逸情懷，正相互貫通，互為表里，仿佛它們就從沒有離散過。

站在崔祥國先生的作品前，我仿佛能聽到歷史的回響，康有為的變革呼聲，蕭嫻的諄諄教誨，還有無數(shù)先賢對藝術的美好希冀，都凝聚在一道道墨跡中，一個個印章里。同時，也是最真切的感受，我看到一位當代藝術家的獨立思考與遠見卓識。在新時代的文化復興面前，崔先生沒有簡單地重復師輩的道路，而是在繼承中開辟自己的方向。這種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辯證，映襯出當下中國藝術精神的核心所在。

江南的秋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崔祥國先生依舊在他的“三余齋”（蕭嫻題）里安靜地修身與創(chuàng)作。這位學得純正、寫得純粹、活得純樸的中壽老人，正把滾滾紅塵的喧囂關在窗外，快樂地“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魯迅語），任憑瀟瀟雨聲與片片黃葉靜靜地垂落。而室內(nèi)，他繼續(xù)煉手上的技術活，修心里的歷史課，那份恬靜與超然，如同這綿綿秋雨，不張揚，不激烈，但卻以一種滲透的方式，滋潤著這個時代的心田。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解讀，崔先生不僅是一位藝術家，更是一股文化力量的象征——那道在紛擾中保持寧靜、在求索中堅守本真的韌勁。這種韌勁，或許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需要的精神品質(zhì)和道德指引。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著名書法美術評論家，康德哲學研究學者，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