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4月的一個清晨，香山北麓細雨初歇。梁家的八位子女相互攙扶著走到父母合葬墓側(cè)，神情肅穆。他們帶來一方新碑，碑上三個雋永小字“王桂荃”。在場的園林工人悄聲問：“這位王夫人，與梁先生是什么關(guān)系？”這一問，把眾人的思緒拉回了一個世紀(jì)之前。

1886年，遠在四川廣元，一名弱小女嬰降生。她很快失去雙親，被販子四次轉(zhuǎn)賣，十四歲那年才隨李家親眷來到廣州。從此改名王桂荃。命運似乎在此停筆，但甲午戰(zhàn)敗、戊戌風(fēng)雷接連而至，讓她的人生與國家同頻。

1898年秋，戊戌維新失敗，梁啟超出走日本，李蕙仙護著全家踏上逃亡路。途中，她遇到懂事乖巧的桂荃，便把這個小丫鬟留在身側(c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桂荃用半生勤勞換來信任，也在梁家學(xué)會了日語、算術(shù)、家政，甚至能和梁啟超討論東京街頭最新的報紙字體。

1903年冬夜，東京赤坂的木屋里燈火搖曳。李蕙仙忽然輕聲對丈夫說：“身體每況愈下，家中終究要有人幫襯，你娶桂荃吧?！绷簡⒊徽?，低聲回道：“理念與情感在拔河?！崩钷ハ尚Χ徽Z。翌晨，王桂荃拜堂入梁家，身份由“桂荃姑娘”變成“王姨”。這一年，梁啟超三十歲，她十七歲。

婚后，桂荃五年連誕三子兩女，家里稱她“娘”，外人仍喊“王姑娘”。彼時梁啟超公開宣傳一夫一妻制，他索性避用“妾”字，以免空留口實。有人私下調(diào)侃：“梁先生最現(xiàn)代，也最傳統(tǒng)?！彼坏卮穑骸凹矣匈t人，余復(fù)何憂?！?/p>

1915年護國風(fēng)云驟起，梁啟超駐滬密謀反袁。桂荃扮作商販潛入租界，為他送藥送飯。梁啟超常半真半假地說：“沒有王姨的菜，我就寫不出檄文。”一句玩笑，卻是實情。1924年李蕙仙因病離世，梁啟超愈加依賴這個沉穩(wěn)的女子。

1929年1月19日黎明，梁啟超病逝。入殮前，他握住王桂荃的手，微弱地叮囑：“孩子重托你了?！敝皇嵌潭桃痪?，她記了一生。從此，天津的飲冰室靠出租幾處房產(chǎn)度日，七個學(xué)齡子女的學(xué)費、膳食、冬衣，全壓在她一副瘦肩。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北平、天津相繼淪陷。王桂荃拆東墻補西墻，依舊堅持讓孩子們上學(xué)。梁思成赴滇勘測古跡，梁思永轉(zhuǎn)戰(zhàn)黃土高原做考古，思莊輾轉(zhuǎn)大后方籌建圖書館，思忠從軍前線。臨行前，王桂荃只囑咐一句：“謹(jǐn)慎，別忘了書?！焙⒆觽冎两裼浀?，那句話像清晨的口號，讓人挺得直腰。

1945年日本投降，她把天津老宅賣掉，在西單手帕胡同購置四合院，方便在京的子女照應(yīng)。逢年過節(jié)，院內(nèi)石榴樹下，兄妹七人笑聲不斷。有人說她晚年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思成蓋房子，思忠炸房子，思永再去挖房子，熱鬧！”

1966年，八十二歲的王桂荃被確診為晚期腸癌。她堅持自己做飯、洗衣，“不能給孩子添亂”。1968年冬，她在昏迷前斷斷續(xù)續(xù)交代：“不要立碑，省錢?！编徖锱略偻仙儯蘸蟠掖已诼?，果真沒豎一磚一瓦。

時光來到1995年。梁思禮翻檢遺物，發(fā)現(xiàn)母親生前最常用的竹針線筒仍留有余溫，兄妹們終于決定：在父母墓旁立衣冠冢，不為排場，只為告慰。那天，梁思成顫聲念出碑文：“協(xié)助李夫人主持家政，與梁氏共度危難?！惫と寺犃T，低頭致敬，“原來她是梁家的王夫人。”短短一句，足夠。

歷史書里很難找到王桂荃的大篇幅記載，學(xué)術(shù)目錄里也查不到她的論文署名，但她把九個子女送入各自領(lǐng)域，一個時代的文化、建筑、考古、航天，于是有了新的脊梁。衣冠冢前的那棵“母親樹”，枝葉茂盛，每年春天都長出新芽，這或許比任何華麗墓碑更能說明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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