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

新鮮、生猛、強悍，充滿一種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生命力，似乎都不足以形容真利子哲也改編自同名漫畫的電影《從宮本到你》。

這部電影在觀影過程中給人帶來的震撼、令人目瞪口呆的情感沖擊，都讓它幾乎可以稱得上是2019年最好的一部電影，但此前很少有人夸過這部電影，我不禁想，是不是多數(shù)人都看走眼了？

《從宮本到你》

1召喚一種日本新電影

回想近年觀影經(jīng)驗，給我最大驚喜的，大部分是日本青年導演的作品——《冰淇淋與雨聲》《夜以繼日》《你的鳥兒會唱歌》《熱情花招》，帶來一種美學體驗上的新鮮感，令人耳目一新。

這些新生代導演，為日本電影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與活力，暗自孕育著一種全新的電影美學的可能性。

《熱情花招》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導演大多處于西方電影節(jié)的視野之外，濱口龍介是個例外。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西方電影節(jié)對于日本青年導演的忽視，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以西方為中心的藝術電影審美經(jīng)驗帶來的美學偏見。

三大電影節(jié)，共同塑造了西方對于藝術電影一整套的內(nèi)部規(guī)則和美學邏輯，從題材選擇到美學風格。藝術電影在這一傳統(tǒng)中，正變得枯竭、變得過勞甚至陳腐。電影節(jié)大部份入圍作品的美學創(chuàng)新，似乎都在預期之中，鮮有超越我們固有經(jīng)驗的作品。

《夜以繼日》

這幾位日本青年導演的作品，在西方電影節(jié)的美學標準下，可能確實有些格格不入，似乎顯得太輕了，無論社會批判、人性探索、藝術手法，都不夠深刻、醒目。而他們所呈現(xiàn)的當代日本生活，又看起來不夠日本——那種是枝裕和或河瀨直美電影中的日本。

在我看來，這些日本青年導演，在不遺余力地實踐著一套從自身生命經(jīng)驗中生發(fā)的電影表達，去宏大敘事、去社會批判、去人性深度，幾乎與西方藝術電影節(jié)的所有標準背道而馳。

他們在美學表達上沒有任何包袱：《冰淇淋與雨聲》中的一鏡到底，舉重若輕地重構了時間與空間、真實與虛構的界限；《熱情花招》中近乎實驗性的空鏡頭、靜照。

《冰淇淋與雨聲》

在主題選擇上也不帶有一絲功利性，如《夜以繼日》《你的鳥兒》的糾纏三角戀、《熱情花招》的狗血瑪麗蘇、《從宮本到你》的暴力復仇，似乎沒有打算迎合西方電影節(jié)的口味，也因此能夠更加自由、更加不被束縛。 即便某些作品可能不夠精致、不夠復雜、不夠深刻，甚至帶有粗糙的毛邊，但卻依然光芒四射。

《從宮本到你》

而那些已經(jīng)接近套路的藝術片，在一種精致、復雜、深刻的趨勢中，逐漸失去了美學生命力。

雖然每個作者的表達方式各異，但這些日本青年電影依然有某些相似之處，比如對人物生命狀態(tài)的精準把握、對人物感受的敏銳捕捉、對身體性的呈現(xiàn)?！稄膶m本到你》更是表現(xiàn)出一種強悍到令人震顫的生命力。

2動物性

真利子哲也對人的「動物性」與「身體」，一直有著某種極大的興趣，這是一種反理性主義的立場。西方主體哲學傳統(tǒng)中，一直把人定義為智慧、信仰、理性的存在。與此相對，反啟蒙的尼采則將動物性納入人的規(guī)劃之中，由此，將人看成是身體的存在。

動物性與身體，是理解《從宮本到你》的兩個關鍵。

《從宮本到你》

成名作《錯亂的一代》中，四處游蕩的男主角，總是無差別、無動機的挑起斗毆，這種動物性的身體行為，是一種無因的暴力。創(chuàng)作者沒有探究主角暴力行為之下的心理原因與社會原因，拒絕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或引導性的解釋」（導演訪談），而是專注呈現(xiàn)人物如野獸般的存在狀態(tài)。

《錯亂的一代》

而對于主流觀眾而言，為電影中的暴力行為找到一個創(chuàng)傷性的前史作為解釋，才能消解對暴力的恐懼。 而像真利子哲也這樣不斷深入施暴者的性格、存在狀態(tài)，對于觀眾無疑是一種冒犯。

《從宮本到你》的原著漫畫創(chuàng)作于90年代初平成蕭條的時代氛圍中，在充斥高度規(guī)范的社會規(guī)則、窒息壓抑的等級觀念的社會環(huán)境下，才誕生了宮本浩這樣一個無法適應社會、想要與全世界為敵、頭破血流依然勇往直前的熱血巴嘎。

在劇集《從宮本到你》中，動物性成為宮本在社會化困境中被激發(fā)出的一種拒絕被規(guī)訓的生命本能。劇集表現(xiàn)初入社會、被社會規(guī)則虐得體無完膚的宮本，如何完成社會化的轉變。但他在確立社會身份的過程中，依然不是通過接受社會規(guī)則的方式（拒絕賄賂等潛規(guī)則），而是依靠某種動物本能（一次次磕頭這類肉體苦行）。

電影版《從宮本到你》則呈現(xiàn)出宮本這一人物身上某種更加復雜的動物性，一種帶有某種超越性的、屬于生命本能的動物性。

社會性的人，存在于超越性的神與世俗性的動物之間。人的身體同時鐫刻著超越性的潛能與動物性的沉浸。

電影中，宮本與他的敵人拓馬，身上都帶有某種動物性。

但拓馬的動物性，無法超越動物性的低等、局限，是從人性下潛到動物本能，無法控制自己，釋放獸性強暴了靖子。拓馬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非人的人形動物。

但宮本身上的動物性，卻是在困境中激發(fā)出的身體本能與生命本能，以此對抗幾乎不可戰(zhàn)勝的強大敵人（拓馬）與道貌岸然的虛偽社會關系（拓馬的父親）。

這種動物性中包含一種超越性，既超越了被社會束縛的人性、也超越了動物性的低等。宮本的座右銘是「與全世界為敵」，由此，軀體的潛能成為一種對抗性力量，以此擺脫來自社會的規(guī)訓性束縛。

而宮本的動物性之所以帶有超越性，在于他借助這次復仇行為，來認識自己——認識自己對靖子的感情、認識到自己想要與靖子結婚生子，甚至并不在意這個孩子是不是他的，這就徹底超越了動物的低等。在主體哲學中，人只有通過「認識自己」這一人類機制，才能超越內(nèi)在的動物性。

之所以一直用動物性來談宮本，而沒有使用某些評論中提到的男性氣質這一概念，是因為男性氣質依然是一種帶有社會規(guī)訓性的、社會化的性別建構。

與此相反，宮本在這場復仇之旅中，則徹底超越了社會性，他一次次被打、被羞辱，失去男性尊嚴，即便是最后的決戰(zhàn)，宮本也不是依靠所謂男性的力量（包括體力與技巧）取勝，而是依靠一種動物性的生命本能（堅強的生存意志與不講規(guī)則的下乘招數(shù)）。

復仇后表白的場景中，靖子選擇接受宮本，并不是因為宮本替她報仇了。一開始宮本帶著渾身是血的拓馬來見靖子，靖子不為所動，反而質問，我沒讓你打架，凈給我添麻煩。宮本回答，我是為了我自己，我要與全世界為敵。

所以，當滿臉是血、門牙漏風的宮本傻乎乎的對靖子說「我來保護你」，這句話所彰顯的，并不是一種帶有社會屬性的男性氣質——男性保護女性，而是一種動物的生命本能——我要成為孩子的父親，我的人生充滿了希望，我相信這一切，這契合了靖子始終想要生下孩子的那種強大的生命本能。

這一段人物對話邏輯混亂，人物想法也混沌不清，但如果從宮本的那句臺詞「活著的生命都是強大的」出發(fā)，似乎就不難理解人物的情感關系了。

3二元補襯與情緒轉調(diào)

電影采用雙線敘事，兩條時間線的場景交替呈現(xiàn)，敘事主線是從宮本和靖子開始約會，一直到完成復仇，占據(jù)五分之四篇幅。敘事副線是宮本與祥子一起見雙方父母，直到最后孩子誕生。

敘事主線以沖突為主（復仇線），從始約會時從前男友手中保護靖子，強暴事件及其引發(fā)的情侶之間的爭吵，打靖子前男友、與拓馬父親的社會關系的決裂，最激烈的是與拓馬的幾次打斗。

敘事副線以和解為主，對公司上級認錯，見雙方的父母，在他們的指責不滿中尋求他們對這段婚姻的認可，給前男友還錢。

如果說，復仇的主線是宮本的座右銘——與全世界所有人為敵，那么，和解的副線就是與全世界和解。

《錯亂的一代》中的無因暴力是徹底摧毀社會規(guī)則與理性價值的一種力量，主角更接近一個失去社會性的動物。動物性與社會性在此是互相排斥、二元對立的存在。

與之相反，《從宮本到你》中，宮本在復仇主線中所表現(xiàn)出的動物性（對抗沖突），與和解副線中的社會性（尋求認可），形成了一種二元補襯、而非二元對立的關系，使宮本這一人物更加完整、更具有現(xiàn)實感，更是一個帶有主體性的人。

也正因為這種社會性/動物性是以二元補襯的結構存在，才使得影片中一些異質性因素的并置，并不顯得突兀。比如漫畫的熱血中二，與現(xiàn)實的冷酷無情。宮本內(nèi)心強大、自信、執(zhí)著，但現(xiàn)實中卻是一個智力、體力都平常的小人物。

真利子哲也在《錯亂的一代》中嘗試一種對動物性、身體、暴力的有效表達，在劇集《從宮本到你》中則反復演練一種社會性場景的呈現(xiàn)，于是，到了這部影片中，他幾乎對每一種性質的場景、每一種人物狀態(tài)與情緒都駕輕就熟。

第一場在公廁的戲如此暴烈孤絕，輕松轉到第二場公司認錯戲的冷靜克制，再跳到是枝裕和電影中那種溫和世俗的家庭場景，然后是兩人約會場景的清新日常，再到性場景的情欲感與動物性。真利子哲也太擅長轉調(diào)，每一場戲都全然不同，卻能夠無比流暢銜接在一起。

在差異性的社會空間、不同的情緒調(diào)性之間任意切換，卻絲毫沒有分裂與別扭的感覺。 也因為情感轉調(diào)技術的不留痕跡，讓人幾乎無法預料電影的情節(jié)走向。 進展到三分之一處的那場高潮戲，完全出乎意料，沒想到情節(jié)會有這樣轉向。

有一場戲的情緒處理堪稱教科書級別，是靖子被強暴后兩人吵架的場景。

這場戲混合了屈辱、壓抑、憤怒、絕望、愛、情欲、荒誕、幽默等多種情緒，讓人一邊揪心難受一邊又想笑。這場戲對白的微妙、表演的多層次，可能是這幾年看過最好的一場情感戲。

還有復仇大戰(zhàn)一場戲，也是痛感、喜感、殘酷感、暢快感，百感交集。

4身體性

身體在這部電影中也包含兩個層次，一是激發(fā)身體的動物潛能戰(zhàn)勝敵人，二是通過身體的體驗（疼痛與流血）來感受生命、確認自我存在的意義。在身體理論中有一個觀念，沒有身體的體驗，也就沒有自由的體驗，身體與精神是同構的。宮本通過身體的疼痛與創(chuàng)傷，也更了解了自己的感情。

真利子哲也在這部《從宮本到你》中，不是要去呈現(xiàn)身體的美，而是身體的真實，從人的面部表情到赤裸的身體，再到肢體動作，都盡力追求一種沒有經(jīng)過修飾、美化的真實感。

哭泣時扭曲變形的表情、爭吵時猙獰兇狠的臉部，吼叫時歇斯底里的聲音，電影中人物的這些表情都是去社會性的，接近人類的本真狀態(tài)。

在靖子辦公室的一場戲中，靖子在嘶吼之后，迅速轉變，以一種高度禮貌、客氣、克制的社會化表情，對辦公室同事道歉。那種訓練過的面部表情，如同臉部的一件衣服。而在幾場兩人爭吵的情感戲中，去社會化的表情，則是如裸體般赤裸真實，能夠最大限度的傳遞人物的情緒。

真利子哲也對于暴力、打斗的呈現(xiàn)，也是去奇觀化、去動作戲劇性、去觀賞性的。幾乎挑戰(zhàn)并消解了電影呈現(xiàn)暴力的方式。

幾 乎所有呈現(xiàn)暴力打斗場面的電影，都會選擇一種適合影片主題和美學風格的暴力呈現(xiàn)方式。 無論是帶有美感、寫意性、儀式感的（武俠電影），或是殘酷、無人性的（黑幫電影），又或是恐怖、血腥、赤裸的（三池崇史），惡心、變態(tài)的（園子溫），或者是高度游戲感、娛樂性、戲謔性的（昆?。?。 但無一類外，這些暴力的呈現(xiàn)都是帶有某種展演性質的，為了呈現(xiàn)出暴力的觀賞性。

但《從宮本到你》去除了暴力場景的展演性，而將其還原為一種原始的、動物性的肢體動作。

最后的打斗場景，幾乎沒有任何觀賞性的招式、也沒有戲劇性的致命一擊，完全是撕扯、扭打在一起。對于宮本和拓馬的體型差距，這種扭打是合乎邏輯的，但又絲毫不覺得乏味。兩次對稱性的懸空也讓人既緊張又啼笑皆非，而最后完全是借助咬人、扒褲子、嘔吐加偷襲取得勝利。雖然全是爛招，但這場打斗似乎是我這幾年看過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暴力場面。那種拳拳到肉的殘酷與痛感無比真切。

池松壯亮和蒼井優(yōu)在本片中的表演讓人驚嘆，都演出了一種癲狂到極致的狀態(tài)。池松壯亮無疑是當代日本最優(yōu)秀的青年男演員，也許范圍擴大到當代亞洲也不為過。

這部電影，從導演到演員，已經(jīng)無法用「厲害」或一個「強」字來形容，似乎只能說是強悍，一種美學上的高度強悍與高度自覺。也許這些才華橫溢的青年導演，正在形成日本電影的又一次新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