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扇棗紅色的防盜門，用了十幾年，漆皮有些剝落，露出底下暗灰的鐵銹。門在崔鐵柱面前重重地合上，帶起一陣風，把門框上的舊福字震得只剩下一個角耷拉著。

樓道里的感應燈沒亮，黑暗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瞬間淹沒了崔鐵柱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他手里還提著半袋子剛從早市買回來的油條，已經涼透了，油漬浸透了塑料袋，黏糊糊地貼在手心里。

“爸，你太自私了！你就光顧著你自己舒坦，哪怕替我想想一點呢？鵬子他媽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你們老兩口閑著也是閑著，去伺候幾天怎么了？非得逼死我才行嗎？”

女兒崔敏尖利的聲音仿佛還回蕩在狹窄的樓道里，像把生銹的鋸子，一下一下鋸著崔鐵柱的腦仁。

“我自私？”崔鐵柱對著緊閉的鐵門，喉嚨里咕嚕了一聲，像是一口老痰卡在那兒，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隔壁老張家的狗叫了兩聲，又沒動靜了。

崔鐵柱轉過身，膝蓋骨發(fā)出“咔吧”一聲脆響。他一步一步往下挪，每下一個臺階，心里的那股子寒意就重一分。就在剛才，他對那個自己捧在手心里養(yǎng)了二十八年的閨女說了一句這輩子最狠的話：“既然覺得我自私，那你以后別回來了?！?/p>

外頭下著雨，深秋的雨，落在脖梗子里，涼得鉆心。

第一章 刨花里的日子

崔鐵柱是個木匠，也不全是木匠，裝修、水電、泥瓦，只要是跟房子沾邊的活兒，他都能拿得起來。這一片的老街坊，誰家下水道堵了、柜門掉了、墻皮起鼓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崔”。

老崔的手是一雙典型的勞動者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凈的黑泥和鋸末，掌心那層老繭厚得針都扎不透。

事情得從半年前說起。那時候，崔敏剛懷上二胎，女婿趙鵬是個老實巴交的會計，掙得那是死工資，餓不著也撐不著。親家母范春花是個厲害角色，早年守寡，把趙鵬拉扯大，那股子精明勁兒全用在了算計過日子上。

那天，崔鐵柱正在給東頭李大爺家打個鞋柜。刨子在木頭上推過，“嘩——嘩——”，卷曲的刨花像金黃色的波浪一樣涌出來，滿屋子都是好聞的松木香。

“爸?！贝廾敉χ鴤€還不顯懷的肚子來了，手里拎著兩瓶酒。

崔鐵柱停下手里的活，摘下耳朵上夾著的半截鉛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常年抽旱煙熏黃的牙：“咋這時候過來了？不上班？”

“請假了?！贝廾舭丫品畔?，找個馬扎坐下，眼神有點飄忽，“爸，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p>

崔鐵柱拿毛巾擦了擦汗，心里咯噔一下。知女莫若父，這丫頭每次眼珠子亂轉，準沒好事。

“說吧，是不是缺錢了？”崔鐵柱去摸兜里的煙盒，想起閨女懷孕，又把手縮了回來。

“也不是缺錢……”崔敏頓了頓，“是鵬子他媽，說是想把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換個大的，以后好幫我們帶孩子。但這首付還差二十萬?！?/p>

崔鐵柱沒吭聲，拿起刨子又推了一下。二十萬，那是他和老伴何桂蘭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

“爸，你就借我不行嗎？等鵬子發(fā)了年終獎，慢慢還你。”崔敏撒嬌道。

崔鐵柱嘆了口氣：“敏子，不是爸不給。你婆婆那房子是老學區(qū)房，賣了換大房子去郊區(qū)？這賬咋算的？再說了，那是你婆婆的房子，寫誰名？”

“寫鵬子的名?！?/p>

“那貸款誰還？”

“我和鵬子還?！?/p>

崔鐵柱把刨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胡鬧！你是看我和你媽這倆老骨頭還能榨出油來是吧？”

第二章 還不完的人情債

雖然嘴上硬，但最后錢還是掏了。何桂蘭是個軟耳朵，架不住閨女哭兩場，背著崔鐵柱把存折給了崔敏。

崔鐵柱知道后，悶著頭抽了一宿的煙。他心疼的不是錢，是閨女在這個家里的地位。那范春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這錢進去了，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房子買了，裝修又成了事兒。

范春花在飯桌上，一邊剔著牙一邊說：“親家公手藝好，這裝修的事兒，交給外人我不放心，還是得親家公受累。自家人，用料實在。”

崔敏也在桌子底下踢崔鐵柱的腳。

崔鐵柱看著女婿趙鵬低著頭不敢吭聲的樣子，心里那股火就往上撞。但他看了看閨女隆起的肚子，還是點了頭：“行，工錢我不要，材料費你們自己出?！?/p>

這一干就是三個月。

那是個一百四十平的大房子，光水電改造就累得崔鐵柱腰都直不起來。為了省錢，崔鐵柱沒雇小工，搬沙子、運水泥，全是他一個人扛。六十歲的人了，每天灰頭土臉，晚上回家累得連飯都吃不下，倒頭就睡，呼嚕打得震天響。

何桂蘭心疼，一邊給他貼膏藥一邊罵：“你就是個賤骨頭！閨女是潑出去的水，你這么拼命，人家念你個好嗎？”

“閉嘴！”崔鐵柱悶哼一聲，“我那是為了閨女嗎？我是為了外孫子住得舒坦！再說了，我不干，難道讓敏子挺著大肚子去跑建材市場？”

工程收尾那天，范春花來驗收。她穿著件花里胡哨的真絲襯衫，腳踩高跟鞋，在屋里轉悠得像個巡視領地的慈禧太后。

“哎呀，親家公，這柜門的顏色怎么這么老氣?。楷F(xiàn)在都流行極簡風，你這咋弄得跟八十年代似的？”范春花摸著那實木打的柜子，一臉嫌棄。

崔鐵柱手里的砂紙停住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這是紅橡木，結實，沒甲醛。顏色是原木色，養(yǎng)眼?！?/p>

“嘖嘖，到底是老手藝人，跟不上潮流了?！狈洞夯〒u搖頭，“算了算了，反正也沒花工錢，就這樣吧?！?/p>

崔鐵柱那一刻真想把手里的錘子扔過去。沒花工錢？這三個月，他在外面接活兒怎么也能掙個三四萬！

第三章 一碗變了味的面

裝修完沒多久，崔敏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崔鐵柱高興，把自己珍藏了十幾年的女兒紅挖了出來，想跟女婿喝兩杯。結果到了醫(yī)院，連病房門都沒進去太久。

范春花像個門神一樣擋在那兒：“哎呀，親家公，孩子剛睡，怕吵。你們身上這煙味、灰塵味的，對孩子不好?？匆谎劬托辛耍厝グ?。”

崔鐵柱低頭看了看自己特意換上的新襯衫，那是何桂蘭昨天剛給熨平的。他身上哪有灰？他出門前洗了三遍澡！

“媽，讓我爸進來坐會兒唄?！壁w鵬在里面弱弱地說了一句。

“坐什么坐！產婦需要休息！”范春花眼珠子一瞪。

崔鐵柱把手里提著的土雞和雞蛋放在門口，拉了一把正要發(fā)作的何桂蘭：“走，回家?！?/p>

回家的路上，何桂蘭哭了一路：“咱們圖個啥？?。垮X出了，力出了，連外孫子都抱不上一口熱乎的？”

崔鐵柱沒說話，只是步子邁得更沉了。

過了滿月，崔敏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一進門，就癱在沙發(fā)上喊累。

“媽，我想吃你做的手搟面，多放點醋。”

何桂蘭立馬破涕為笑，系上圍裙就進了廚房。崔鐵柱則在一旁逗弄著外孫子，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吃飯的時候，崔敏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看似隨意地說：“爸，媽，我婆婆最近身體不太好，老是腰疼。”

“年紀大了，都這樣?！贝掼F柱沒在意，夾了一塊排骨給閨女。

“她去醫(yī)院查了，說是腰椎間盤突出，醫(yī)生建議臥床靜養(yǎng)，還得做理療?！贝廾舴畔驴曜樱粗掼F柱，“鵬子工作忙，我要帶孩子，實在分不開身?！?/p>

崔鐵柱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那請個護工唄?！?/p>

“護工多貴?。∫惶斓枚俣?，還不放心?！贝廾粢Я艘ё齑剑皨?，你反正退休了也沒事，要不你去幫著照顧幾天？也不用干重活，就做做飯，陪她說說話。”

“啪！”

崔鐵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震得碗里的湯灑出來半截。

“你說啥？讓你媽去伺候你婆婆？”崔鐵柱瞪大了眼睛，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你婆婆是腰疼，不是癱瘓！再說了，你媽這老寒腿，陰天下雨都下不了地，你讓她去伺候人？”

“爸，你怎么說話這么難聽呢？”崔敏也不樂意了，“都是一家人，互相幫襯一下怎么了？當初裝修你都干了，現(xiàn)在這點小忙就不幫了？”

“這是一碼事嗎？”崔鐵柱氣得手都在抖，“裝修是為了你！伺候你婆婆，那是趙鵬的事兒！他沒手沒腳？他媽病了，他請假也得伺候！”

“鵬子正處在升職的關鍵期，哪能請假啊！”崔敏提高了嗓門。

“那你就讓你媽去當老媽子？”

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

第四章 爆發(fā)的前夜

接下來的半個月，家里的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前的悶熱午后。崔敏三天兩頭打電話回來哭訴，說婆婆怎么怎么難受，家里怎么怎么亂，孩子怎么怎么鬧。

何桂蘭心軟，偷偷抹眼淚，跟崔鐵柱商量：“要不……我去兩天？就兩天，等那個勁兒過去?！?/p>

“不許去！”崔鐵柱這回是鐵了心，“這口子一開，以后你就成了他們老趙家的免費保姆！咱們是有尊嚴的，不是賣給他們家了！”

崔鐵柱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個“理”字。他手藝好，走哪都受人尊敬。他不圖大富大貴，就圖個腰桿子挺直。

可事情并沒有因為崔鐵柱的強硬而結束。

那天是周末，崔鐵柱正在陽臺上給外孫子做一個小木馬。電話響了，是女婿趙鵬打來的。

“爸……那個，我媽住院了，要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壁w鵬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哦，那你好好照顧?！贝掼F柱淡淡地說。

“爸，我知道我不該開這個口。但是敏子一個人在家?guī)Ш⒆?，我得在醫(yī)院陪床，實在周轉不開。您看……您能不能過來幫著看兩天孩子？或者讓媽去醫(yī)院替我兩個晚上？”

崔鐵柱沉默了?？春⒆?，這是天經地義。但讓何桂蘭去醫(yī)院替班，這事兒他心里膈應。范春花那人，事兒多，何桂蘭去了指不定受什么氣。

“我去給你們看孩子，讓你媳婦去醫(yī)院替你。”崔鐵柱給出了方案。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了崔敏的聲音，顯然是搶過了電話：“爸！你怎么這么死腦筋啊！我去醫(yī)院，孩子誰喂奶？你就讓媽去醫(yī)院送個飯、陪個夜能累死嗎？我婆婆那是為了幫我們帶孩子才累病的！”

“放屁！”崔鐵柱終于忍不住爆了粗口，“還沒帶兩天呢就累病了？她那是打麻將坐久了！”

電話掛斷了。

第五章 決裂

這一掛斷，就是三天的冷戰(zhàn)。

第四天一大早，崔敏回來了。沒帶孩子，也沒帶趙鵬，一個人氣沖沖地殺回了娘家。

也就是開頭那一幕。

崔敏站在客廳中央，指著正準備出門干活的崔鐵柱，眼圈紅紅的：“爸，我就問你一句，去不去？”

“不去?！贝掼F柱正在穿工裝外套，頭也沒抬，“我和你媽，這輩子欠你的，我們還。但我們不欠趙家的。你婆婆那邊，誰愛管誰管，我管不著?！?/p>

“你……”崔敏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怎么變得這么冷血？那是鵬子的媽！也就是我的媽！你這時候不幫忙，以后我怎么在趙家立足？婆婆怎么看我？”

“你在趙家立足，靠的是你自己的人品和本事，不是靠壓榨你爹媽去討好他們！”崔鐵柱轉過身，目光如炬，“敏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咱們家雖然窮，但咱們有骨氣。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為了討好那個老太婆，連你親爹親媽的死活都不顧了？”

“我怎么不顧你們死活了？不就是讓媽去送幾天飯嗎？”

“送飯？昨天你王姨都跟我說了，在菜市場碰見你婆婆了，走路帶風的，哪像要手術的樣子？她就是想拿捏你，想給我們下馬威！你個傻丫頭看不出來嗎？”

“你胡說！你就是不想出錢也不想出力！”崔敏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閨女回來說難處，你只顧自己舒坦，她婆婆那邊誰管？你就眼睜睜看著我受罪是吧？”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徹底扎進了崔鐵柱的心窩子。

他看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女兒，突然覺得好陌生。那個小時候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上，摟著他的腰喊“爸爸最棒”的小丫頭，去哪了？

空氣凝固了幾秒鐘。

崔鐵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死灰一般的平靜。他緩緩地拉開門，指著外面：“既然你覺得我只顧自己，覺得這個家虧待了你，那你以后別回來了?！?/p>

崔敏愣住了，顯然沒料到一向疼愛她的父親會說出這種話。

“爸，你趕我走？”

“走?！贝掼F柱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地上，“去找你那個好婆婆去吧。以后你家的事，別來煩我。我崔鐵柱沒本事，伺候不了你們這些大佛?！?/p>

崔敏咬了咬牙，眼淚奪眶而出：“行！崔鐵柱，你別后悔！以后你們老了病了，也別指望我！”

說完，她摔門而去。

第六章 寒冬里的獨酌

崔敏走后，家里安靜得可怕。

何桂蘭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臉嗚嗚地哭。崔鐵柱沒勸，他從柜子里摸出那瓶沒喝完的二鍋頭，給自己倒了一滿杯，仰脖干了。

辣。真辣。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老頭子，你這是何苦呢……”何桂蘭哭著說，“那是咱親閨女啊?！?/p>

“就是因為是親閨女，才不能讓她這么糊涂下去！”崔鐵柱紅著眼睛，“慣子如殺子。她現(xiàn)在為了那個家，腰桿子都彎到地底下去了！我要是再縱著她，她這輩子就在范春花面前抬不起頭來！”

日子還得過。

崔鐵柱像往常一樣接活、干活。只是話更少了，煙抽得更兇了。

街坊鄰居有些風言風語傳進耳朵里。有的說老崔心狠，有的說老崔閨女不孝順。崔鐵柱一概不理，只是干活的時候，刨子推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心里的郁氣都推出去。

轉眼到了冬至。北方的小城，寒風凜冽。

那天，崔鐵柱正在給一家新開的茶館做吊頂。梯子有點滑，他一腳踩空，“咣當”一聲摔了下來。

左腿脛骨骨折。

被工友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何桂蘭嚇得臉都白了。醫(yī)生問家屬呢，何桂蘭哆哆嗦嗦地要去給崔敏打電話。

“別打！”崔鐵柱躺在病床上，疼得滿頭冷汗，卻死死按住何桂蘭的手，“不許告訴她！我就當沒生過這個閨女！”

“你個死老頭子，都這時候了還逞強！”何桂蘭哭得不行，但到底還是沒敢打。

住院的日子很難熬。何桂蘭一個人跑前跑后，累得夠嗆。隔壁床的老頭有兒女輪流伺候，水果成箱地往里搬，看著崔鐵柱這邊冷冷清清，忍不住問：“老弟，沒孩子？”

“有?！贝掼F柱看著天花板，“在外地，忙?！?/p>

第七章 遲來的醒悟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崔鐵柱住院第五天，病房門被推開了。崔敏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后面跟著抱著孩子的趙鵬。

崔敏看著腿上打著石膏、臉色蠟黃的父親，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她撲到床邊：“爸！你怎么摔成這樣了也不告訴我？”

崔鐵柱把頭扭向一邊，沒說話。

“爸……”趙鵬也湊過來，一臉愧疚，“都是我們不好?！?/p>

崔敏看著母親何桂蘭憔悴的樣子，再看看父親斑白的鬢角，心里那道防線終于崩塌了。

這段時間，她日子也不好過。自從那天吵架回去后，她也沒給家里打電話。婆婆范春花見親家那邊沒了動靜，態(tài)度也變了。

先是數(shù)落崔敏娘家不給力，后來干脆連裝病都懶得裝了，整天指使崔敏干這干那。趙鵬夾在中間兩頭受氣，也不敢吭聲。

直到昨天，崔敏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了崔鐵柱的一個老工友，才知道父親摔斷了腿。

那一刻，她覺得天都塌了。她想起父親滿是老繭的手，想起父親為了省錢自己扛水泥的背影，想起父親那句絕情的“別回來了”。

她突然明白，父親那不是絕情，那是失望，是恨鐵不成鋼。

“爸，我錯了。”崔敏跪在床邊，握住崔鐵柱那只粗糙的大手，“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聽我婆婆的挑撥，不該拿你們的血汗去填那個無底洞。爸，你罵我吧，打我吧。”

崔鐵柱的手顫抖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看著哭成淚人的女兒。

“敏子，”崔鐵柱的聲音沙啞，“爸不是要跟你置氣。爸就是想讓你明白，人活一世，得自重。你是我的閨女，不是誰家的奴才。咱們雖然沒錢，但咱們腰桿子得直?！?/p>

“我知道了，爸，我真的知道了?！贝廾羝怀陕暋?/p>

這時候，范春花也提著一籃子水果晃晃悠悠地進來了。她一進門，看見這陣仗，愣了一下，隨即堆起笑臉：“哎喲，親家公，怎么這么不小心??？我這也是剛聽說，這不，趕緊來看看?！?/p>

崔鐵柱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來了就坐吧?！?/p>

范春花有點尷尬，拉了張椅子坐下：“親家公啊，這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得好好養(yǎng)著。那個……敏子啊，你也別光顧著哭，家里還有一堆衣服沒洗呢，鵬子明天還要穿襯衫……”

“媽?！壁w鵬突然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范春花一愣：“咋了？”

“衣服我會自己洗。敏子這幾天得在醫(yī)院照顧爸。”趙鵬抬起頭，第一次直視著母親的眼睛，“還有，以后家務活我們分擔，不能全指望敏子一個人。她是嫁給我當媳婦的，不是來當保姆的。”

范春花張大了嘴巴，像是不認識這個兒子了：“你……你個沒良心的，娶了媳婦忘了娘？”

“媽，你要是再這樣鬧，那房子我們不住了，我們搬出去租房住?！壁w鵬握住了崔敏的手，“我覺得爸說得對，人得有骨氣?！?/p>

病房里靜了幾秒鐘。

崔鐵柱看著女婿，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小子，總算是個男人了。

第八章 傳承

崔鐵柱出院那天，是個大晴天。

趙鵬開車，崔敏攙著，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回了家。

范春花雖然心里不痛快，但看著兒子態(tài)度強硬，也收斂了不少。畢竟，她以后養(yǎng)老還得指望兒子媳婦。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崔鐵柱的腿好了以后，走路稍微有點跛，但他不在意。他又拿起了刨子，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拼命接活了。

他收了個徒弟，叫小吳，是個農村來的實誠孩子。

“師父，這塊木頭有蟲眼，用膩子補補看不出來吧？”小吳問。

“胡扯！”崔鐵柱拿煙袋鍋敲了小吳一下，“手藝人，賣的是手藝，更是良心。蟲眼就是蟲眼，這塊料廢了也不能用！用了就是砸自己的招牌！”

小吳捂著腦袋，嘿嘿一笑：“知道了，師父?！?/p>

周末，崔敏帶著孩子回來了。

“爸，你看誰來了？”

崔鐵柱抬頭，看見外孫子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姥爺！姥爺！”

崔鐵柱一把抱起孩子，胡茬扎得孩子咯咯直笑。

“爸，我和鵬子商量了，以后每個周末我們都回來，給你們做飯?！贝廾粢贿呎艘贿呎f。

“不用那么勤，你們過好你們的小日子就行?！焙喂鹛m在一旁笑著說。

“那不行，我想吃爸做的紅燒肉了?！贝廾羧鰦傻?。

崔鐵柱看著女兒忙碌的背影，看著女婿在給何桂蘭修手機，看著徒弟在院子里認真地刨木頭，心里那股暖流又回來了。

他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圈藍色的煙霧。

這日子，雖然有磕磕絆絆，有風風雨雨，但只要人心不歪，情義在，就有奔頭。

那個防盜門上的福字，不知什么時候被重新貼好了，正正當當?shù)模钢还上矐c。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滿地的刨花上，金燦燦的，像是鋪了一層碎金子。崔鐵柱瞇起眼睛，覺得這才是生活該有的顏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