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讀這首詩，是在手機屏幕上，夜里兩點多。讀完"走出三步/回頭/鍋里浮起/我剛剛掉落的/那顆虎牙"，我把手機扣在桌上，去廚房倒了杯水。站著喝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屏住呼吸。

這種生理上的反應(yīng)讓我有些意外。倒不是說詩寫得多"感人"——這個詞太廉價了——而是它在某個我沒防備的地方，準(zhǔn)確地戳了一下?？赡苁悄穷w虎牙。我小時候也掉過一顆虎牙，是在外婆家的廚房里，咬一塊凍梨時掉的，血混著梨汁往下滴，外婆拿毛巾給我擦，說"沒事沒事，長大了"。這個記憶我大概有二十年沒想起來過。

謝羽笛的《成都火鍋》就有這種本事：它不讓你當(dāng)場落淚，而是像一根細(xì)針，扎進某個你以為已經(jīng)結(jié)疤的地方，過一陣子才開始隱隱作痛。

一、"沸騰現(xiàn)實主義"：一個臨時的命名

我想給這首詩的寫法找一個名字，想了半天，暫時叫它"沸騰現(xiàn)實主義"吧。這個詞有點土，但好像挺貼切。

什么意思呢？就是說，謝羽笛寫的都是非常實在的東西——火鍋店、毛肚、鴨腸、冰粉、年畫關(guān)公、風(fēng)濕膏藥——沒有一樣是虛構(gòu)的，全是成都街頭隨處可見的日常事物。但這些東西在她筆下，全都在"沸騰"。不是簡單的比喻意義上的熱烈或激動，而是一種持續(xù)的、翻滾的、把不同時間層攪在一起的狀態(tài)。

火鍋本身就是一個很妙的裝置，你想想看：一鍋紅湯，底下是火，上面是蒸汽，中間是各種食材在翻滾、沉浮、煮熟、被撈起、又沉下去。這個物理過程本身就帶著某種時間的隱喻——什么東西沉下去了，什么東西浮上來了，什么東西熟透了變得軟爛，什么東西煮過頭了就老了。

謝羽笛抓住了這個裝置，但她沒有把它變成一個空洞的象征。她寫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具體的、有質(zhì)感的、能聞到味道的。"九宮格 咕嘟著/1999年的煤球味"，這一句，我讀的時候鼻子里真的有東西——煤球燃燒的那種微微嗆人的煙氣，混著牛油的腥膻和花椒的麻香。1999年，二十多年前，很多火鍋店還用蜂窩煤，現(xiàn)在早換成電磁爐或者燃?xì)饬恕Ｄ莻€味道，對于八零后、九零后來說，是一個消失了的感官標(biāo)記。

這里有個技術(shù)上的問題值得說一下。詩人怎么處理"過去"和"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很多詩人喜歡用"曾經(jīng)"、"那時候"、"往事"這些詞來標(biāo)記時間的切換，但謝羽笛幾乎不用這些詞。她用的是感官——氣味、觸覺、溫度。"1999年的煤球味"，這個味道是過去的，但它"咕嘟著"在當(dāng)下的鍋里。時間在這里是折疊的，不是線性的。

我又想起王家衛(wèi)電影里的一句臺詞，大意是"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想起一個人"。讀謝羽笛這首詩的時候，我也有類似的感覺：你不知道一個具體的感官細(xì)節(jié)——氣味、聲音、觸感——會在什么時候把你拖回某個你以為已經(jīng)忘掉的時刻。

二、舅公的毛肚：動作詩學(xué)

"舅公的毛肚/只在第七下提起/筷尖懸著三秒鐘/整個屋子的雨/停在他手腕"

這五行，我反復(fù)讀了很多遍。越讀越覺得厲害。

先說"第七下"。七上八下，是涮毛肚的老規(guī)矩，七秒鐘，讓毛肚剛剛斷生，口感最脆。這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只有老成都人才知道的烹飪知識。但謝羽笛不是在炫耀這個知識，她是在寫一個動作的精確性。舅公不是隨便涮涮，他有自己的節(jié)奏，自己的計時方式，甚至可能有某種儀式感。這個"第七下"背后，是多少年的積累和習(xí)慣，是一種老一輩人對待食物的鄭重。

再說"筷尖懸著三秒鐘"。這三秒鐘是干什么的？等滴湯？看火候？還是單純的習(xí)慣性停頓？詩人沒有解釋。但這個懸停的姿勢，讓整個動作有了一種凝固感，像電影里的慢動作。

然后是那兩句："整個屋子的雨/停在他手腕"。

嗯……這個轉(zhuǎn)折，我第一遍沒讀懂。屋子里怎么會有雨？后來想了想，可能是蒸汽，火鍋冒出的蒸汽在空氣中彌漫，像細(xì)密的雨霧。也可能是外面下著雨，雨聲透過窗戶傳進來?；蛘?，這個"雨"根本就是一種心理上的、非寫實的意象——當(dāng)舅公的筷子懸在那里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停了下來，時間凝固了，像雨停在半空中。

我更傾向于第三種理解。但說實話，這個理解也不是很確定。謝羽笛在這里故意留了一個模糊地帶，讓讀者自己去填充。這種留白是很冒險的，弄不好就變成故弄玄虛，但她這里處理得剛剛好——前面的細(xì)節(jié)足夠?qū)崳?第七下"、"三秒鐘"都是精確的數(shù)字，然后突然跳到一個非寫實的意象上，這個跳躍產(chǎn)生的張力，恰恰是這首詩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有人可能會問：舅公是誰？為什么是舅公而不是外公或者父親？詩里沒有交代，我們也不需要知道。舅公就是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在這頓火鍋飯局上存在過的老人，一個有自己的涮毛肚習(xí)慣的人。他不是符號，不是象征，不是"長輩"這個抽象類別的代表。他就是他自己。

這一點，我覺得是謝羽笛的一個重要特質(zhì)：她寫的人是具體的人，不是類型。

三、母親的痣：身體作為時間的刻度

"母親舀浮沫/油星子爬上手背/她不擦/任它凝成痣"

這四行，簡直是微型的散文詩。

"舀浮沫"這個動作太日常了，日常到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它?；疱佒缶昧?，湯面上會飄一層浮沫，要用漏勺舀掉，不然湯底會變渾。這通常是席間某個人的"工作"——往往是母親。

"油星子爬上手背"，這是物理現(xiàn)象，舀浮沫的時候手靠近鍋沿，熱油會濺上來。"爬"這個字用得很有意思，不是"濺"、"飛"、"落"，而是"爬"，好像油星子有生命似的，緩慢地、不可阻擋地往上爬。

"她不擦/任它凝成痣"——這里有一個時間的壓縮。油星子濺在手背上是一瞬間的事，但"凝成痣"是需要時間的，可能是幾分鐘，可能是幾個小時，可能是——如果從隱喻層面理解的話——幾十年。

母親手背上真的有痣嗎？還是說，那些反復(fù)被熱油燙過的皮膚，慢慢留下了一些痕跡，像痣一樣？謝羽笛沒有說清楚，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任"字——她不擦，她任由它凝結(jié)。這里有一種沉默的承受，一種不抱怨、不反抗、只是接受的姿態(tài)。

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她的手背上確實有幾顆痣，小時候我問過她，她說"生出來就有的"。但她的手掌，我記得很粗糙，有繭子，冬天會皴裂。那些繭子和皴裂是怎么來的？洗碗、擇菜、搓衣服、掰煤球、擰拖把……這些動作，一年一年地，在她手上留下印記。

謝羽笛這四行詩，寫的是一個非常具體的細(xì)節(jié)——母親舀浮沫——但她用"凝成痣"這個意象，把這個日常動作接到了更大的時間尺度上。痣，是身體的記號，是時間的刻度。母親的手背上，刻著一頓又一頓火鍋，刻著一年又一年的操勞，刻著她對這個家的付出。

但詩人沒有說這些。她只是寫了四行，很短，很輕，輕得像那滴凝固的油星子。

四、弟弟的臉：蒸汽中的變形

"玻璃杯滑進鍋/弟弟撈起的/是半片模糊的臉/他吹氣/霧爬上睫毛/忽然老了十歲"

這六行，我第一次讀的時候愣了一下。玻璃杯怎么會滑進鍋里？是杯子碰倒了掉進去？還是弟弟故意放進去撈著玩？不清楚。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撈起的/是半片模糊的臉"。

玻璃杯是透明的，撈出來的時候沾著水汽，表面會映出模糊的倒影。弟弟從杯子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臉，但只有"半片"——可能是杯子的弧度只映出一半，也可能是蒸汽太濃，只能看清一半。

然后是那個轉(zhuǎn)折："他吹氣/霧爬上睫毛/忽然老了十歲"。

弟弟對著杯子吹氣，想把水汽吹掉看清楚。但吹出的氣又變成新的霧，爬上他的睫毛。這是一個非常細(xì)致的物理描寫，我能想象那個畫面——一個小孩（或者年輕人？詩里沒有說弟弟多大）對著玻璃杯吹氣，睫毛上掛著水珠。

"忽然老了十歲"——這是一個大跳躍。從物理描寫一下子跳到了時間的變形。弟弟在那一瞬間，為什么會"老了十歲"？是因為那個模糊的倒影看起來像一個中年人？是因為蒸汽給他的臉蒙上了一層蒼老的霧氣？還是因為詩人在那個瞬間，預(yù)見到了弟弟未來的樣子？

我傾向于認(rèn)為，這是詩人自己的主觀感受。她看著弟弟吹氣，睫毛上的霧氣，那個半清不楚的臉，突然覺得他老了。這個"老"不是物理上的老，是一種預(yù)感，一種對時間的恐懼，一種對親人終將老去的隱隱不安。

這種感覺，我有過。有一次，大概是疫情期間吧，我在老家待了兩個月，有天早上看到我媽在廚房洗菜，背對著我，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她的頭發(fā)比我記憶中白了很多。那一瞬間，胃里像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

謝羽笛這六行詩，就是在寫這種感覺。不是抒情，不是感嘆"時光飛逝"、"歲月無情"，而是通過一個具體的、可觸摸的細(xì)節(jié)——玻璃杯、水汽、睫毛——把那種對時間的恐懼，悄悄地、輕輕地，植入讀者的身體里。

五、父親的豆腐：缺席的在場

"父親離開前/把豆腐按進紅湯/'讓它吸飽味道'/現(xiàn)在整鍋都在翻涌/找那塊/沉默的豆腐"

這六行，是整首詩的情感重心。但詩人處理得非常克制，克制到幾乎冷酷。

"父親離開前"——離開去哪里？出差？出門買東西？還是，離開人世？

詩人沒有說。這個"離開"是故意含糊的。如果父親只是暫時離席，那么"把豆腐按進紅湯"就是一個普通的動作，意思是"這塊豆腐要多煮一會兒，等我回來再吃"。但如果"離開"是永久的離開，那么這個動作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父親最后一次觸碰這鍋火鍋，最后一次對家人說話，最后一句話是"讓它吸飽味道"。

這句話太日常了，日常到有點心酸。一個人臨走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不是什么叮囑，不是什么遺言，只是關(guān)于一塊豆腐的烹飪建議。但恰恰是這種日常，讓這個場景變得無比真實，也無比沉重。

"現(xiàn)在整鍋都在翻涌/找那塊/沉默的豆腐"——這里有一個視角的轉(zhuǎn)換。前面是回憶，是"父親離開前"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則拉回當(dāng)下，拉回這頓正在進行的火鍋。但那塊被父親按進紅湯的豆腐呢？它還在嗎？它煮爛了嗎？它被誰撈走了嗎？

"整鍋都在翻涌/找那塊/沉默的豆腐"——鍋在找豆腐，不是人在找。這是一個擬人化的寫法，但又不是普通的擬人。鍋的翻涌是物理現(xiàn)象，紅湯沸騰，各種食材在里面翻滾、沉浮。但在詩人的眼里，這種翻涌變成了一種"尋找"的姿態(tài)，好像整鍋火鍋都在找那塊屬于父親的、已經(jīng)不知去向的豆腐。

"沉默的豆腐"——豆腐本來就是沉默的，它能說什么話呢？但這里的"沉默"有另一層意思：父親沉默了，他不在了，他的位置空了，他按進去的那塊豆腐成了他唯一的遺留物。豆腐代替父親沉默著，承受著紅湯的翻滾，承受著時間的煎熬。

這六行詩，沒有一個字提到死亡，沒有一個字提到悲傷，沒有一個字說"我想念父親"。但讀完之后，胸口悶悶的，想說點什么又說不出來。

我覺得這就是好詩的標(biāo)準(zhǔn)之一：它不告訴你應(yīng)該有什么感受，但它讓你產(chǎn)生感受。

六、紅蜻蜓與腦花：意象的長距離跳躍

"鴨腸卷住蔥花/又松開/像小學(xué)放學(xué)路上/那只總也抓不住的/紅蜻蜓"

"腦花在漏勺里/微微顫動/我想起解剖課上/第一次握住的/心臟"

這兩節(jié)，我想放在一起說。

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從火鍋桌上的食物，跳到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回憶里去。鴨腸→紅蜻蜓，腦花→心臟。這兩個跳躍，按照傳統(tǒng)的比喻邏輯來分析的話，是"相似性"聯(lián)想：鴨腸卷住又松開的動作，像抓蜻蜓的手一抓一放；腦花的質(zhì)感和顫動，像解剖課上的心臟。

但這種分析太干了，把詩的魅力抽走了。更重要的問題是：為什么是紅蜻蜓？為什么是解剖課上的心臟？

紅蜻蜓那一節(jié)，關(guān)鍵詞是"總也抓不住"。小時候放學(xué)，路邊的蜻蜓，伸手去抓，每次都差一點點，它飛走了，又停下來，再去抓，又差一點點。這個反復(fù)嘗試、反復(fù)落空的過程，和鴨腸"卷住蔥花/又松開"的動作，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呼應(yīng)。兩者都是"抓住—松開"的循環(huán)，兩者都有一種輕微的挫敗感。

但更深一層的意思是什么呢？嗯……我想了想，可能是關(guān)于童年的不可追回。那只紅蜻蜓，象征著某種永遠(yuǎn)抓不住的東西——快樂、純真、無憂無慮的時光。鴨腸在火鍋里煮著，詩人用筷子去夾，夾住了，又滑掉了，就像小時候抓蜻蜓一樣。

腦花那一節(jié)，更復(fù)雜一些。"解剖課上/第一次握住的/心臟"——這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回憶，說明敘述者可能是學(xué)醫(yī)的，或者至少上過解剖課。腦花和心臟，都是器官，都是肉質(zhì)的、顫動的、讓人有些不安的東西。

但這里有一個微妙的錯位：腦花讓詩人想起的不是別的腦，而是心臟。腦→心，這個聯(lián)想有點跳躍，但又不是完全無厘頭?？赡苁且驗槟X花在漏勺里"微微顫動"的樣子，讓詩人想起了第一次觸摸心臟時那種"活的東西"的質(zhì)感——雖然解剖課上的心臟應(yīng)該是不再跳動的，但第一次握住的時候，那種生理上的沖擊感是很強烈的。

這兩個意象的跳躍，讓這首詩有了更廣的縱深。它不再只是一頓火鍋，而是敘述者整個人生的碎片——小學(xué)的放學(xué)路、大學(xué)的解剖課——都被折疊進這鍋紅湯里。

七、劃拳、冰粉、環(huán)衛(wèi)工：詩歌中的"無用之用"

這首詩有一些段落，乍一看好像跟主線關(guān)系不大。比如"隔壁桌劃拳/'五魁首'卡在/空調(diào)冷氣里/慢慢變軟"，比如"冰粉太甜/紅糖漿粘住嘴唇"，比如"玻璃門外/環(huán)衛(wèi)工在掃/銀杏葉"。

這些段落有什么用？它們對"主題"有什么貢獻？

說實話，我一開始也不太確定。但讀了幾遍之后，我覺得它們的作用恰恰是"沒有明確作用"——它們就是生活的質(zhì)感，就是火鍋店里那些你會注意到但不會特意去記住的細(xì)節(jié)。

隔壁桌劃拳，"五魁首"這個聲音"卡在空調(diào)冷氣里/慢慢變軟"——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通感。聲音怎么會"變軟"？可能是因為空調(diào)的冷氣讓人有點發(fā)愣，聽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層；也可能是因為劃拳的人喊了太多遍，聲音沙啞了；也可能只是詩人的主觀感受——在她耳朵里，那個嘈雜的劃拳聲漸漸變得柔軟、模糊、不那么刺耳了。

冰粉那一節(jié)，"一張一合/說不出的話/都沉在碗底"——這幾行有意思。冰粉是成都夏天常吃的甜品，吃完火鍋來一碗冰粉，清火解膩。但這里的冰粉"太甜"，紅糖漿"粘住嘴唇"，讓人"說不出的話"。這個"說不出的話"是什么？對誰說的？詩人沒有解釋。但聯(lián)系前面父親離開的那一節(jié)，也許那些說不出的話，是對父親的，是想說但來不及說的，是想問但再也沒機會問的。

環(huán)衛(wèi)工那一節(jié)，我特別喜歡最后兩行："他的掃帚劃過/和我筷尖撈起的/是同一陣風(fēng)"。這是一個很妙的并置——火鍋店里面，詩人用筷子撈食材；火鍋店外面，環(huán)衛(wèi)工用掃帚掃銀杏葉。兩個完全不相干的動作，被"同一陣風(fēng)"連接在一起。

這陣風(fēng)是什么？可能只是物理上的風(fēng)——門開著，外面的風(fēng)吹進來。但也可能是一種隱喻——生活中那些彼此不相識的人，其實都在同一個時空里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被同樣的風(fēng)吹過。這種連接感，很微弱，但很真實。

八、虎牙：時間的逆流

"走出三步/回頭/鍋里浮起/我剛剛掉落的/那顆虎牙"

這是全詩的結(jié)尾，也是最讓我震動的地方。

從邏輯上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一個成年人怎么會在吃火鍋的時候掉虎牙？虎牙是乳牙，小時候就掉光了。而且掉的牙怎么會浮起來？應(yīng)該沉下去才對。

但詩不需要遵守物理學(xué)和生物學(xué)。這個結(jié)尾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意象，一個記憶的閃回，一個時間的逆流。

"剛剛掉落的虎牙"——這是詩人的童年，是她在這個家、這張桌子、這鍋火鍋面前曾經(jīng)是個孩子的證據(jù)。那顆虎牙可能是很多年前掉的，也可能是在這頓火鍋中途——在某個隱喻的意義上——才掉的。詩人走出火鍋店，走出三步，回頭，看見那顆虎牙在鍋里浮起來。

為什么要回頭？為什么是"三步"？

我猜，可能是一種本能。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尤其是一個承載著記憶的地方，人會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三步"可能只是一個隨機的數(shù)字，也可能是刻意的——三，在漢語里常常有"再三"的意思，猶豫、反復(fù)、不舍。走出三步，停下來，回頭。

"鍋里浮起/我剛剛掉落的/那顆虎牙"——這顆虎牙，既是過去，也是現(xiàn)在。它從過去浮上來，出現(xiàn)在當(dāng)下的視野里。這是一種時間的錯亂，也是一種詩意的真實。在火鍋的蒸汽里，過去和現(xiàn)在交融在一起，童年和成年交融在一起，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東西——虎牙、父親、1999年的煤球味——都在這鍋紅湯里沉浮著，等待被撈起。

九、一些零散的想法

寫到這里，我有點累了。倒杯水，接著說幾點零散的想法。

第一，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很有意思。它不是按照時間順序?qū)懙?，也不是按照空間順序?qū)懙模前凑找环N"注意力的流動"來組織的——詩人的目光在火鍋桌上游走，看到什么就寫什么。舅公、母親、弟弟、隔壁桌、老板娘、父親、冰粉、環(huán)衛(wèi)工、關(guān)公、虎牙……這些片段之間沒有明確的邏輯關(guān)系，但它們被火鍋這個中心裝置連接在一起。這種結(jié)構(gòu)，很像人吃飯時的心理狀態(tài)：東看看西看看，想一會兒這個想一會兒那個，思緒是漫游的、跳躍的、不連貫的。

第二，詩里的人物都沒有名字，只有稱謂——舅公、母親、弟弟、父親、老板娘、環(huán)衛(wèi)工。這是一種去個人化的處理，但并沒有讓他們變得抽象。相反，每個人都通過他們的動作——涮毛肚、舀浮沫、吹氣、劃拳、加湯、掃地——被賦予了鮮明的存在感。名字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做了什么。

第三，這首詩的語言非常干凈，幾乎沒有形容詞，形容詞堆砌是很多"詩意寫作"的通病，但謝羽笛完全避免了這一點。她的詩幾乎全是名詞和動詞：搪瓷、缺口、月亮、九宮格、煤球味、毛肚、筷尖、油星子、玻璃杯、蒸汽……這些詞排列在一起，自帶質(zhì)感，不需要形容詞來修飾。

第四，我有一處不太滿意。"鴨腸卷住蔥花/又松開/像小學(xué)放學(xué)路上/那只總也抓不住的/紅蜻蜓"這一節(jié)，"像"這個字用得有點直白，比喻的接口太明顯了。如果能處理得更隱蔽一些，可能更好。但這只是一個很小的瑕疵，不影響整體。

第五，關(guān)于這首詩的寫法，我前面用了"沸騰現(xiàn)實主義"這個詞。現(xiàn)在想想，還有一個詞可能更貼切：日常的煉金術(shù)。謝羽笛做的事情，就是把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一頓火鍋——轉(zhuǎn)化成詩。這種轉(zhuǎn)化不是靠堆砌華麗的辭藻，不是靠制造宏大的主題，而是靠對細(xì)節(jié)的極度精確的觀察和捕捉。她像一個煉金術(shù)士，把鉛變成金，把火鍋變成詩。

十、結(jié)語（我不太想寫結(jié)語，但還是寫一點吧）

讀完《成都火鍋》，我腦子里一直盤旋著一個畫面：一鍋紅湯，已經(jīng)沒什么食材了，湯底還在小聲翻滾，像誰忘了關(guān)的收音機。墻上的關(guān)公褪了半邊臉紅，還盯著空碗。玻璃門外，銀杏葉在被掃走。

這是一個聚餐結(jié)束后的場景。人散了，鍋還熱著。那些曾經(jīng)坐在這里的人——舅公、母親、弟弟、父親——有些還在，有些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留下了什么？油星子凝成的痣、虎牙、一塊沉默的豆腐、1999年的煤球味。

這些東西太輕了，輕到幾乎沒有重量。但謝羽笛把它們撈起來，放進詩里，讓它們有了形狀，有了溫度，有了被記住的可能。

我想，這就是詩的用處吧。不是改變世界，不是揭示真理，只是把那些快要被遺忘的東西，再撈起來看一眼。

鍋底還在翻滾。收音機沒關(guān)。

先寫到這里。

《成都火鍋》
作者：謝羽笛
搪瓷沿缺口
燙出一圈月亮
九宮格 咕嘟著
1999年的煤球味
舅公的毛肚
只在第七下提起
筷尖懸著三秒鐘
整個屋子的雨
停在他手腕
母親舀浮沫
油星子爬上手背
她不擦
任它凝成痣
玻璃杯滑進鍋
弟弟撈起的
是半片模糊的臉
他吹氣
霧爬上睫毛
忽然老了十歲
隔壁桌劃拳
“五魁首”卡在
空調(diào)冷氣里
慢慢變軟
老板娘加湯
白煙切開燈光
一半落進我的碗
一半爬上她的
風(fēng)濕膏藥
鴨腸卷住蔥花
又松開
像小學(xué)放學(xué)路上
那只總也抓不住的
紅蜻蜓
腦花在漏勺里
微微顫動
我想起解剖課上
第一次握住的
心臟
父親離開前
把豆腐按進紅湯
“讓它吸飽味道”
現(xiàn)在整鍋都在翻涌
找那塊
沉默的豆腐
冰粉太甜
紅糖漿粘住嘴唇
一張一合
說不出的話
都沉在碗底
玻璃門外
環(huán)衛(wèi)工在掃
銀杏葉
他的掃帚劃過
和我筷尖撈起的
是同一陣風(fēng)
離席時
鍋底還在小聲翻滾
像誰忘了關(guān)的
收音機
墻上年畫關(guān)公
被蒸汽熏得
褪了半邊臉紅
另一半
還盯著
空碗
走出三步
回頭
鍋里浮起
我剛剛掉落的
那顆虎牙
（完）

注釋

[1] 謝羽笛，九零后詩人，四川人，其作品常以日常生活場景為切入點，風(fēng)格克制、細(xì)節(jié)飽滿。代表作另有《荇菜》《鼓動長江》等。

[2] 成都火鍋與重慶火鍋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鍋具（一口大鍋vs九宮格）上，更體現(xiàn)在牛油底與清油底的區(qū)別、涮菜習(xí)慣的差異等。參見《川菜文化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

[3] "七上八下"是川渝地區(qū)涮毛肚的民間口訣，意為涮七秒提起，再涮八秒提起，讓毛肚剛好斷生，口感最佳。不同版本略有出入，有說"七上八下"，有說"涮七秒就撈"。

[4] 1999年前后，成都許多火鍋店仍使用蜂窩煤爐灶，后逐漸被燃?xì)夂碗姶艩t取代。煤球燃燒產(chǎn)生的特殊煙氣，是那個年代火鍋店的嗅覺標(biāo)記之一。

[5] 謝羽笛詩歌的"裂隙詩學(xué)"，可參見相關(guān)評論文章，強調(diào)文化記憶的斷裂與連接，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與融合。

[6] "鍋底還在小聲翻滾/像誰忘了關(guān)的/收音機"——這個比喻非常精準(zhǔn)。收音機的"忘了關(guān)"暗示主人的離開或缺席，與火鍋無人撈取的狀態(tài)形成呼應(yīng)。

[7] 關(guān)公年畫是川渝火鍋店的常見裝飾，既有辟邪之意，也體現(xiàn)店主對"義"的崇尚。被蒸汽熏得褪色的關(guān)公形象，可理解為傳統(tǒng)文化符號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逐漸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