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院子里忽然安靜下來。
看見媽媽難看的臉色，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爸爸剛離開的那一年，只要我提到這兩個字，媽媽都會哭。
哭完了，就要來打我，說我是災(zāi)星害死了爸爸。
奶奶著急忙慌地要來捂我的嘴。
“倩倩，你胡說什么呢……”
可她反應(yīng)的太遲，媽媽已經(jīng)幾步?jīng)_過來。
她揚手重重地甩在了我的臉上，聲音凄厲。
“誰讓你提他？你怎么能提他的！”
我重重摔在地上，腦子疼的有些發(fā)懵。
媽媽像瘋了似的又要拿藤條打我。
奶奶見狀上前阻攔：“算了算了，倩倩能懂什么……”
鄰居劉嬸嬸開門看了眼，嘖了一聲。
“惠香，大清早的，怎么又打孩子了？”
“差不多行了，我看倩倩這臉色都白得嚇人?！?br/>看有其他人在，媽媽捂著胸口，情緒稍稍緩和。
“還不是這掃把星故意氣我！不打不長記性！”
“我告訴你，你再敢提這兩個字我就打死你，你不配叫他?！?br/>她一直罵個不停。
可我有些聽不清了。
耳朵里像是有什么流了出來，心臟跳得快要跳出胸口。
我忍著斷了骨頭似的痛，先一步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認(rèn)錯。
“媽媽……我錯了?！?br/>“我再也不敢了，你別生氣，你別哭……”
一般弟弟做錯了事，只要這樣乖乖認(rèn)錯，媽媽就會無奈地抱著他，夸他小機靈。
但我這樣，媽媽的臉色卻很難看，沒有半點消氣的樣子。
奶奶在一旁抹起了眼淚，欲言又止。
只有弟弟抱住媽媽的腳，學(xué)著我的樣子張了張沾滿糖渣的嘴。
“媽媽，不生氣，姐姐知道錯了。”
在他那雙時刻清澈的眼睛中，我仿佛看見了自己一身的狼狽臟污。
弟弟一開口，媽媽果然不再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軟了下來。
“還是我們耀祖比較懂事?！?br/>“耀祖乖，咱們上學(xué)去，媽媽晚上給你做好吃的?！?br/>媽媽牽著弟弟走遠(yuǎn)了，我今天沒有弟弟乖，她沒再多看我一眼。
不過這個時間，我也該去地里割豬草了，割的多了，媽媽就會高興。
我下意識想要去拿鐮刀，可兩條腿軟軟地使不出一點勁。
就連眼前的房子都似乎搖晃起來。
迷迷糊糊中，奶奶摸了下我的額頭。
“倩倩，今天你就休息吧，奶奶去地里?！?br/>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嘆氣。
“算了，你去你劉嬸家，免得一會兒你媽回來又看你不順氣……”
后來不知她又說了什么，再睜眼，我已經(jīng)躺在了劉嬸嬸家的沙發(fā)上。
她正坐在院子剝苞米，旁邊是村頭的大娘。
“孫家那媳婦這次下手也是真重，把耳朵都打出血了，好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br/>“唉，這小倩倩也是可憐，當(dāng)初平白無故背了那么大一口黑鍋?！?br/>“明明就是她男人為了還賭債，自己悄悄把兒子抱出去的?！?br/>“要不是怕惠香發(fā)瘋我真想告訴她，她天天惦記的死鬼男人是個什么貨色……”
我干咳兩聲，扯得胸腔深處一陣劇痛，呼吸愈發(fā)困難。
我試了幾次才費力地爬起來：“嬸嬸……”
因為喘不上氣，我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劉嬸嬸倒是聽到動靜，快步走過來扶我。
“倩倩你醒了？你奶奶出去了，今天中午就在嬸嬸家吃飯?！?br/>我搖了搖頭。
“不了嬸嬸，我要回去做飯，媽媽中午還要吃呢?！?br/>劉嬸嬸還要挽留，但我已經(jīng)掙開她的手，一步步挪去了門口。
十幾步的距離走了許久。
我剛回廚房就猛地咳起來，黑紅的血從口鼻中流出。
肚子又開始翻江倒海的疼。
我扶著水池吐了個昏頭，臟東西混著血絲濺的到處都是。
這時，門外傳來媽媽和劉嬸嬸熟悉的招呼聲。
我趕緊抹了把臉，想出去道歉飯還沒做好。
可剛一出去，就聽到劉嬸嬸有些沒好氣道。
“惠香，有件事我得說，我抽屜里少了五百塊錢?！?br/>“倩倩上午在我家休息，你問問孩子是不是不小心拿錯了？”

我家很少有人多的時候。
一次，是爸爸被裝進棺材里，村子里家家戶戶都來了人。
還有一次，就是今天。
我被媽媽拖到院子里打得叫聲滿村都能聽見。
門口里里外外站了不少人看這場熱鬧。
就在我嘴巴吐出一口血時，終于有看不下去的人勸媽媽。
“算了吧倩倩媽，五百塊錢也沒多大事，這錢我?guī)湍慵页隽诵袉?？?br/>“倩倩是咱們村最聽話的孩子了，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br/>“是啊，去年我媳婦丟了金鐲子還是倩倩撿到送過來的呢?！?br/>那些叔叔嬸嬸一味地說著，卻沒一個人敢上前攔人。
至于劉嬸嬸，早就在一邊嚇白了臉。
“別打了，錢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可媽媽眼睛布滿血絲，頭次在外人面前失了體面。
“你們懂什么，她這么多年都是裝出來的聽話！”
“要不是因為她，我們家也不至于過成這樣?！?br/>“你們看什么熱鬧，是不是因為我家男人死了就欺負(fù)我……”
帶刺的藤條、打彎了的衣架，搗衣的木槌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叫聲也越來越小，好像喘不上氣了。
直到趕回來的奶奶將她攔?。骸澳阋蛩蕾毁皇遣皇?？”
媽媽停了手，喘著粗氣，眼里是對我濃濃的失望。
“孫倩倩我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嗎？你一天到晚除了害人還會干什么！”
“你到底說不說，那錢去哪里了？”
可我沒見過錢，也不敢對著媽媽撒謊。
我趴在地上，除了繼續(xù)重復(fù)那句“媽媽，我沒拿錢”，再也說不出其他。
最終，還是奶奶主動拿了五百塊給了劉嬸嬸。
媽媽站在原地呆愣好半晌，才收了手，把我關(guān)進了柴房。
一到晚上，柴房里很冷，還有很多我怕的蟲子。
奶奶總是不愛和媽媽多說話，只能透過窗縫給我塞進來一個小被。
她聲音哽咽：“倩倩，你別怪你媽媽?！?br/>“你爸爸不在后，她一直都不好過，還要打工維持這個家?！?br/>“奶奶知道三年前是你救了弟弟……”
說完這句，她沉默了很久，才顫抖著聲音道。
“等今年過完你爸的忌日，奶奶就幫你和媽媽解釋好嗎？”
我躺在地上，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回答奶奶的話。
我雖然不明白，為什么說實話還是要挨打，可我從沒有怪過媽媽。
我只是想，一定是我還不夠乖，太讓媽媽操心了吧。
天晚了，肚子突然不再疼了。
但這次我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吐出一灘又一灘的黑血。
我吐的血越來越多，眼皮也越來越沉。
好冷，真的好冷。
我爬到窗戶旁邊抓起那張小被蓋在了身上。
那是小時候媽媽給我做的小被，上面還有媽媽的味道。
臨近的臥房，我能聽見弟弟在笑。
“媽媽，我和姐姐你最愛誰??！”
媽媽說：“當(dāng)然是最愛我的耀祖了！”
眼睛里有東西掉了下來。
我說：“可是媽媽，我最愛你啊。”
恍惚間媽媽好像把我抱進了懷里，像以前那樣唱我最喜歡的歌。
“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