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石頭縫里刨食
劉芳看著他，沒說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彭衛(wèi)國就醒了。
他沒吵醒劉芳母女，輕手輕腳爬起來，摸黑出了牛欄。
劉芳其實也醒了，閉著眼沒動。
她聽到丈夫在外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然后是劈柴的聲音?br/>沒多久，一股米香味飄了進(jìn)來。
他把家里僅剩的那點米，都煮了粥。
彭衛(wèi)國端著豁口碗進(jìn)來時，劉芳坐了起來。
“吃吧?！彼淹脒f過去。
碗里是稠稠的白米粥，上面還臥著一個煮雞蛋。
劉芳看著那個雞蛋，抬頭看他。
“哪來的？”她問。
彭衛(wèi)國沒看她，含糊道：“去二嫂那兒要的?！?br/>劉芳沒再問。
這雞蛋，肯定是彭衛(wèi)國低聲下氣求來的。
她把雞蛋夾起來，放到彭衛(wèi)國嘴邊：“你吃，你下地干活，費力氣?！?br/>彭衛(wèi)國眉頭一皺：“讓你吃就吃。你身子虛，要奶孩子?！?br/>兩人推讓了半天，最后，一個雞蛋，一人一半。
吃完早飯，彭衛(wèi)國要去生產(chǎn)隊上工。
臨走前，他看著縮在草堆上的妻女，喉嚨動了動，沒說出話。
“我下工了就回來?！彼麃G下這句，抓起舊鋤頭走了出去。
彭衛(wèi)國一走，牛欄里就剩下劉芳和女兒。
她看了看這個家。
四面漏風(fēng)的墻，坑洼不平的地，屋頂?shù)拿┎菽芸匆娞臁?br/>不能再這樣下去。
孩子會生病。
劉芳把女兒用布巾綁在胸前，讓她貼著自己。
然后，她找來干草，一點點堵墻上的窟窿。
忙了一上午，大的洞堵住了，小縫還是漏風(fēng)。
傍晚，彭衛(wèi)國下工回來，扛著幾捆半干的茅草。
“衛(wèi)國？”劉芳迎出去。
“王大爺家換新茅草，這些是他們不要的?！?br/>彭衛(wèi)國抹了把汗，“晚上我爬上去，把屋頂補(bǔ)一補(bǔ)?！?br/>他又從懷里掏出幾個黑乎乎的烤紅薯：“隊里分的，快趁熱吃?！?br/>紅薯還燙手。
劉芳掰開一個，薯肉冒著熱氣。
她自己沒吃，先掰一小塊，用嘴抿了抿，不燙了，才小心喂到素梅嘴邊。
小素梅砸吧砸吧嘴，笑了。
彭衛(wèi)國看著女兒的笑臉，也跟著笑了笑。
他幾口吃完一個紅薯，爬上屋頂，用那些舊茅草，把漏風(fēng)的地方一層層鋪好。
劉芳就在下面，仰頭看著。
那天晚上，風(fēng)依舊很大，但屋里暖和了不少。
一家三口擠在草堆上，劉芳把女兒抱在中間，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
可安穩(wěn)是暫時的。
他們分到的那兩塊旱地，石頭多，土層薄，種的番薯苗蔫頭耷腦。
家里的米缸，很快見了底。
彭衛(wèi)國每天掙的工分，換來的糧食，不夠三口人吃。
這天晚上，彭衛(wèi)國翻來覆去睡不著。
“阿芳，”他忽然開口，“明天起，我去后山開荒?！?br/>劉芳心里一動。
后山那片地叫“石頭坡”，全是亂石和荊棘。
村里沒人去碰那地方。
“那地……”劉芳有些猶豫。
“我知道難。”彭衛(wèi)國翻了個身，面對著她，“可咱們沒得選。不開荒，冬天就得餓死?！?br/>“我跟你一起去?！眲⒎颊f。
“你？”彭衛(wèi)國一口回絕，“你帶孩子，那地方危險。”
“我把素梅背身上?！眲⒎颊f，“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我?guī)湍惴粒瑩焓^?！?br/>彭衛(wèi)國沉默了。
他知道劉芳的性子，看著柔，其實比誰都犟。
“行?！彼讌f(xié)了，“累了就歇，不能死撐。”
“嗯?！?br/>之后，彭家村的人，每天都能看到一副奇怪的景象。
天亮，彭衛(wèi)國扛著鋤頭去生產(chǎn)隊。
劉芳喂完孩子，用布帶把女兒綁在背上，也朝著后山走去。
傍晚，彭衛(wèi)國從隊里回來，扒拉兩口粥，又扛起工具扎進(jìn)后山。
劉芳就背著女兒，跟在他身后。
“石頭坡”上，彭衛(wèi)國揮起鐵鎬砸在地上，“當(dāng)”的一聲，濺起一片火星。
地底下，全是樹根和石頭。
他用鐵鎬刨開土，再用撬棍拼盡全力，才能撬松一塊石頭。
大石頭，他弄不動，只能用錘子和鋼釬，一點點鑿成小塊搬走。
一天下來，他的虎口全是血口子，胳膊腫得抬不起來。
劉芳跟在他后面。
他挖石頭，她就用鋤頭把松土砸碎，翻過來。
土里混著碎石和草根，她的手心第一天就磨出好幾個水泡。
晚上回家，水泡挑破，鉆心地疼。
第二天，她咬著牙，繼續(xù)揮鋤頭。
舊傷口磨破，又添新傷，血和泥混在一起。
彭衛(wèi)國看著心疼，讓她歇著。
她搖搖頭：“沒事，干著干著就不疼了?！?br/>幾天下來，她手上的水泡，變成了一層老繭。
村里人見了，都搖頭。
“彭家老三瘋了，去那石頭坡上找罪受?！?br/>“就是，白費力氣?！?br/>大嫂張小鳳更是天天在村里說閑話：“哎喲，有些人就是命賤，非要去住牛欄，去刨石頭。我看冬天沒飯吃，還得哭著回來求媽?！?br/>這些話，劉芳都聽見了。
她不說話，也不生氣，只是干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
牛欄里的家，也在悄悄變化。
彭衛(wèi)國手巧，利用開荒砍下的粗樹枝，沒幾天，就支起了一張木床。
床板是用木頭一塊塊拼的，躺在上面，不受潮氣。
劉芳躺在新床上，摸著身下堅實的木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接著，他又用竹子，編了兩把小椅子，一張小方桌。
牛欄里第一次有了像樣的家具。
晚上，夫妻倆坐在小椅子上，就著煤油燈吃飯。
飯桌上只有野菜糊糊，但劉芳覺得，比在彭家大院吃得香。
這里，才是他們的家。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片“石頭坡”上，硬是被他們啃下了一塊近兩畝的平整土地。
石頭被搬走，堆成了田埂。
樹根被挖出，曬干當(dāng)柴火。
當(dāng)最后一片荊棘被清除，夫妻倆站在田埂上，看著眼前的土地，都有些不敢信。
彭衛(wèi)國扔下鋤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劉芳背上的素梅也醒了，咿咿呀呀地?fù)]著小手。
“阿芳，我們有自己的地了?！迸硇l(wèi)國回頭看著妻子。
劉芳笑著點頭，眼眶有些濕。
他們把討來的紅薯藤，一棵棵小心插進(jìn)新地里。
看著那片綠油油的秧苗，日子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奔頭。
彭衛(wèi)國干活更賣力了，劉芳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素梅四歲了。
那天早上，劉芳蹲在灶臺前燒火。
鍋里的粥剛冒出熱氣，一股惡心感猛地頂上喉嚨。
她捂著嘴沖出牛欄，扶著墻角就吐了起來。
開始是些沒消化的野菜，后來只剩下黃疸水。
彭衛(wèi)國聽見動靜跑過來，給她一下下拍著背。
“怎么了這是？吃壞東西了？”
劉芳漱了漱口，擺擺手，一句話也說不出，臉色白得嚇人。
她撐著墻，慢慢站直身體，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算著什么。
算著算著，她的手垂了下來。
人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