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鄉(xiāng)下的男娃不想在老家種地，出路是去城里鋪子柜上做學徒。進城前需由村里保長和甲長出一份字據，證明此娃為良善子弟，長輩沒干過盜賊草寇和械斗傷人放火投毒，此娃可與教誨授技。進城后再找親戚熟人作中保，才能去商會取得“鋪票”，如同上崗資格證。

保人要有一點身份，門庭清楚無污點（沒有劣跡），家資也不能寒酸（中等家境方可）。倘若保人地位高面子也就大，到商會取鋪票容易得多，瞧幾眼沒有大礙（外表齊整，說話利落），即可出一張學徒的鋪票。要是保人面子淺薄，那就得多跑幾趟商會，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也說不定。所以給人作保，還得管后生未取得鋪票前的吃住，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

村娃進城，提一點新磨出的粘面和小米，幾顆攢下的雞蛋，一小布袋干棗花生什么的。作保的迎遠親進家門，管孩子上柜前食宿，拿到鋪票還得幫找一家合適的鋪子。等娃進了鋪子作保也沒結束，假如日后這孩子偷盜殺人，或者打碎貴重物件，保人皆有連帶責任。

鄉(xiāng)人進城有長進便惦記著榮歸故里，顯示自己這份出息，被人羨慕的滋味頗為奇妙。同時又忌憚替人作保，回村“闊綽一番”，便會有許多遠親近鄰掛著求其作保人，送娃進城到柜上學徒去，將來出息也回鄉(xiāng)擺擺（顯示）一番。萬事皆有兩頭，哪有一味全合適的，回鄉(xiāng)的人一頭想擺擺出息，另一頭又擔心作保吃虧，兩頭猶豫。

前鋪子村那家二小子那升財一門心思進城去，他爹求城里遠親作保人，進城去取鋪票。那升財提了一點鄉(xiāng)下特產邁進門檻兒，吃人家十天閑飯看了十天驢臉子，以為進鋪子學徒就舒坦了。

不曾想邁進鋪子先打地鋪睡冰涼的青磚地，稀粥吃半飽學規(guī)矩七天整，俗稱熬門檻兒。鋪子里教誨學徒后生不偷盜，不偷看，不偷懶，不偷聽，不貪吃，不貪睡，不貪閑，不殺人，不放火，不投毒，不多嘴，不毀器，不晦氣。并故意到處放幾個銅錢試后生心性，手腳不干凈的即刻被趕出鋪子，隨手撕掉鋪票，這娃再也甭想在城里落腳。

那升財膽戰(zhàn)心驚入了鋪子門檻兒，熬到柜上，卻也不順心。

“明兒早起端尿壺，莫誤了事，手腳輕起，莫出動靜。手腳干凈，莫動堂屋東西?！奔樹伓乒駵?，每天在大通鋪喊一番老話，吉順鋪子起號已經七十多年，傳了三代，每天一大早都是這番舊話訓導。

不喊一趟舊話，學徒也是天不亮就揉著眼睛爬起來，躡手躡腳去端主家夜尿壺和老痰盂。但是作為管內務雜事的二掌柜，湯福照樣打哈欠趿拉鞋過來嘮叨一遍，喊過之后抻懶腰，掀簾子走人。

今天湯福沖著大通鋪喊話，黑暗中學徒大通鋪上，其實只有一個人聽。下等柜學徒那升財捂著棉被悄悄在哭泣，以往湯福早起喊話，總有幾個學徒一起厭煩著聽，今早就那升財一人一雙耳朵。

二掌柜湯福還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賴賴散散的，他也不看大鋪上有沒有人，望著黑黢黢棚頂嘮叨。仍是那般聲調，沒有一絲情感，機械冰冷。那升財趴在三層鋪上，傷心、羞愧、憤怒、失落、恐懼交織在一團，也分不清什么滋味，只想大哭一場。

幾個外縣小伙子，一起來布商云集的多縣學徒。一年后，人家都從打雜下等學徒升到上等柜學徒，只有那升財還是端尿壺的下等。若能升到上等柜，白天在柜上碼布、展布、迎客、選料、量布、出布，晚上歇在柜上守布。若跑外升了上等學徒，就跟外掌柜去熟布、辨布、入布、扛布、押布，常住客棧，吃的有油葷。內柜外柜的上等柜學徒，都不回大通鋪睡覺，只有下等學徒處不得大鋪棚。

學徒手腳笨拙打碎了家什或偷盜貪吃，好歹求情沒被趕出去，也升不了上等柜學徒，干雜活就沒有年月了。等著新來一撥小學徒，把鋪蓋放在大鋪上才算有人作伴，如同留級生一般灰頭土臉上下為難。

那升財哭夠了，檢討自己差在哪里，怎么如此沒出息。人家一年升柜，自己窩在這提尿壺，熬不出頭。

展布手把快，迎客機靈勁兒，算賬不出錯，口齒伶俐會說叨，人前利落人后用功，那升財皆是學徒中拔尖的。可是手腳慢的都升上柜學徒了，唯把自己剔除掉，想必是那件事耽誤了前程。

大商大戶，家家大門寬敞，側門詭異后門幽暗。大門進出來客貨物，明道明理，講究面子里子。后門進出夜貨，暗走暗行。后門交割的貨物見不得天，走私，通匪 ，賄賂，窩贓。家家有幽暗的后門，彼此心照不宣，誰也抓不得誰的小辮子。

表面冠冕堂皇入夜哪家商戶不暗開后門，進進出出那些夜貨，賺得一手快錢。家家小心掌握著火候，按耐著躁動的欲望，該收手時果斷收住，不出大事為妥。

那升財偶然去過幾趟后院，犯了忌諱，看見了不該看的夜貨。被主家罵小人眼賊耳奸，不是良種。去了后院就成小人，主家恨不得咬死那升財，擔心他偷看偷聽，出去胡亂說叨?？丛谥腥说拿孀?，既是小人也沒趕出鋪子，但暫時不能升上等柜學徒，主家發(fā)話讓那升財多熬幾年心性。

那升財憋屈難受，忽然大悟了一般來了精神兒，從通鋪上坐起來，心里悄悄發(fā)狠，低聲嘟囔，主家老貨，你罵俺小人，俺就做小人。天黑藏后院看夜貨去，留著做把柄，到時候不提拔俺拿月銀當大柜管臺，俺不依你?！?/p>

那升財假裝老實，忍氣吞聲，裝作誠心悔過修心，又端兩個月尿壺痰盂，悄悄記下主家不少見不得人的黑交易。

這天早上，湯福再沖大鋪喊老話，那升財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說：“你也不用喊了，俺早聽得膩歪，不想再聽這老舊話。俺也不端尿壺痰盂了，要升大柜員管臺。”

那升財的舉動把湯福嚇了一跳，喊舊話是吉順鋪老規(guī)矩，這些年沒人敢頂嘴，說啥是啥。他走近那升財，搶白下等學徒：“你小伙子發(fā)癔癥，鬧妖精啊？敢斷本爺喊舊話，壞老規(guī)矩，扒你的皮！還升大柜員管臺，你是做夢想當二掌柜。”

那升財說：“俺不能老端尿壺痰盂掃堂屋，后門的事情，俺看見的可不是一兩宗?！?/p>

湯福驚得眼珠都快鼓突出來了，端詳那升財半晌說：“你小子做小人，不悔改，惦記毀主家老爺，你不要小命了？老爺知道活埋了你個孬貨?！?/p>

那升財說：“俺沒你說的那么蠢，俺早把事情告訴了同鄉(xiāng)，他看不見俺出宅門，就去縣府告發(fā)你們害命?！?/p>

湯福腦門子冒了汗，感覺不是小事，罵幾句解不開死扣。湯福倒退著出了大鋪屋，小跑去稟報老爺。老爺召集大管家和鋪子掌柜拿主意。

管家說：“殺了這小人，不就得了?！?/p>

吉順鋪掌柜先將那升財關起來，不忙著殺，等等再說。

老爺沉默良久，開口道：“這個學徒殺不得，也留不下，攆出去吧?！?/p>

吉順鋪掌柜聽主家老爺說攆出去了事，焦急地說：“若那升財這小人，出去亂說后院的事情，可怎么得了！”

老爺說：“后門暫不進出夜貨，看姓那這小人能鬧啥妖。咱不殺人，這是本宅的規(guī)矩，手上沒人命，活到百歲手心不涼。”

那升財斗膽亮出底牌，等著老爺提拔自己?？墒怯职緝商欤坏珱]升大柜員管臺，反被打了兩巴掌趕出吉順鋪。那升財咬牙恨，急腳奔去吉順鋪老對手祥瑞鋪。

祥瑞鋪掌柜得知那升財手里有吉順鋪進出夜貨的把柄，興奮地跑去稟報老爺說：“吉順鋪通匪窩贓，就這一條，鋪子就得關大門，主家和掌柜躲不過上枷鎖下大獄?！?/p>

掌柜的等著老爺拿主意，這一下可就除去對手了。

沒想到祥瑞鋪主家老爺對掌柜說：“把這個小人攆出去，咱不能留他?！?/p>

掌柜問：“老爺，吉順鋪壓咱頭上這么多年，此乃推倒他的好機會啊，錯過就沒了?！?/p>

主家老爺說：“吉順鋪主家老爺把宅中小人攆出來，是高看咱祥瑞鋪一眼，相信咱不會利用奸逆小人，不能這般下作。咱若留下那升財這個學徒，用他毀掉吉順鋪，咱豈不也成了小人奸佞？將來在多縣還能做買賣嗎？再則說學徒賣主如子殺父，咱拿他當人，將來本柜學徒都學著去后門偷瞧夜貨，成何體統(tǒng)?！?/p>

祥瑞鋪不留人，“咣當”關上大門，那升財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自己像飄葉無處落，輕得悠悠蕩蕩，六神無主。俺可不是沒主意的，那升財一跺腳，直奔民國多縣縣府，他去告吉順鋪窩贓通匪走私禁貨。

多縣縣長康少言問：“你不好好學徒，為何出來告主家？”

那升財把天天端尿壺掃堂屋，不給自己升上等柜學徒的事情說了。

康少言縣長點頭笑著說：“要是升你為上等柜學徒，就不會去看夜貨？你這還是報復主家??！走吧，去找個合適營生做，往后踏實生活，告狀不能當飯吃?！?/p>

縣秘崔起豐問康縣長：“這個學徒有證據，也許能把吉順鋪走私通匪的案子辦實了。”

康縣長說：“各縣大商鋪哪家沒有一扇小暗后門，做的那些事情都夠辦下獄的。亂世經商在黑白兩道平衡，只要不過分小心掌握尺度，咱們便不能打破俗規(guī)。你想想，一旦打破老態(tài)卻沒有新態(tài)立起來，多縣也許很快變成空城，再也沒人敢來開鋪子做買賣。水清則無魚，雖然咱們不能被這老話捆住手腳，不過割掉舊疾還不到火候?！?/p>

縣秘崔起豐有幾分難為情地說：“哎呀，沒想到一家吉順鋪搞不妥當，或有后患?！?/p>

徐縣長說：“還有一宗，學徒做小人賣主求升，此風一開，人人去背后盯梢，早晚相互提防，多縣的名聲將敗落到谷底?！?/p>

那升財告狀無門，走投無路，混混堂二堂主劉大頭招呼他入堂口。

那升財暗自合計，這混混堂可是歹毒之地，若得了證據，還不把吉順鋪老爺一家人弄死呀，吉順鋪將慘不忍睹。自己只想求一碗好飯吃上柜做生意，何必害主家！他拱手謝過劉大頭，謊稱肚子疼，從茅廁跳墻跑了。

混混堂大堂主一心要做掉吉順鋪，得知那升財手里有貨，卻不入堂口，氣得大罵：“人不入堂，剁下他兩只手入堂口。”

劉大頭一邊帶人追那升財，一邊喊：“小子，人不留，手留下?！?/p>

那升財拼命奔跑，這當口才明白闖下了大禍。吉順鋪后門暗走夜貨不像想得那樣單薄，自己一個小學徒根本拿不住這宗大事，碰其就是捅馬蜂窩。事到如今后悔晚矣，自作自受不愿天地，只是不可窩囊到家，死也不能被混混堂剁下兩只手。

那升財跑到了河邊，感嘆自己命慘，心術不正無路可走了。再看一眼人間，晴天朗日，無風無雨，令人眷戀?？墒巧钜呀洸粚儆谧约?，他扔掉鋪蓋卷，閉上眼睛剛要投河。岸邊響了兩槍，劉大頭帶著混混堂的混混沒敢追過來，調頭朝城外跑了。

康縣長走過來，收起手槍說：“你不入黑道，不想害主家，是個好小伙子。跟我走吧，到縣府做個編外小事務員，沒準將來能有出息！

那升財保住了命，也保住兩只手，做多縣縣府事務員三個月后，有人給他一張銀票，讓他在徐縣長抽屜里悄悄放一封信。

那升財趕忙推回去，他擔心暗中擱信會害了康縣長。若是正道正事為何給三百大洋賞？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能改變鄉(xiāng)下人的命運。

兩個人神秘人說：“這張銀票拿了去，買地買牲口眨眼就發(fā)家。做這個跑腿編外小事務員，一月就兩塊半銀元跑差費，圖個啥！”

那升財覺得這話不假，無省府官文的編外小事務員，每月兩塊半差費，多少年也不會給加薪水，實在是沒出息。

那升財顛來倒去合計半晌，一狠心伸手拿了銀票，得了空子將書信放進康縣長公房內抽屜。然后他謊稱家中有事，請假回鄉(xiāng)?？h長聽說其家中出了事，掏出月餉余下的五塊銀元，給他帶上回去貼補家用。

那升財回到前鋪子村，滿心竊喜得了三百銀元，全村只有張歪家能拿出現大洋，其他人家拿出幾個銅錢就不錯了。想著想著他又心焦起來，摸摸兜里的銀票和五塊現大洋，擔心德厚講義氣的康縣長出事情。

那升財枕著那張銀票昏睡三天，沒敢拿銀票去匯兌三百大洋買地買耕牛和騾馬。

假期滿了回到多縣。那升財走進縣府，沒見著康縣長，他心里咯噔一下，問旁人縣長上省城了嗎？

旁人說：“康縣長不再是縣長了，已經走了?！?/p>

“康縣長出事情了嗎？怎么就走了呢？”

旁人轉身不搭理編外小事務員，那升財發(fā)瘋似地追問。

這時候，縣秘崔起豐走進來，拍拍那升財肩膀說：“別再問了，這件事跟你沒關系。康縣長提升省府民政廳新職，已經去就任，省府官文可帶一名入編事務員跟隨，康少言縣長覺得你小伙子不錯，預備帶你進省城，上報了你的名字。但是入職省府民政廳得對你做一次考查，上峰派人來多縣用假銀票引誘你做內奸。你揣下銀票，把一份無字信放進了康縣長官房內抽屜！”

那升財目瞪口呆，腿腳抽筋，心如刀絞，后悔不已。他哆哆嗦嗦將那張假銀票從懷中掏出，交給崔秘書。

崔起豐拿到銀票，仔細瞧看后，興奮地說：“是一張真銀票，三百塊大洋啊，證據確鑿，拿下那升財！我去救被栽贓陷害的康縣長。”

兩個縣警上前按住那升財，反扭了胳膊戴上老銅銬子。

那升財疼得叫兩聲，接著咧嘴問：“康縣長不是升官去省府民政廳了嗎？”

縣警愛答不理地說：“你小子還有臉問？康縣長救過你命，你這爛貨下流東西，為了一張銀票害縣長坐了牢，忒他姥姥不是個人?！?/p>

那升財得知康少言縣長被自己害得下獄，羞臊得想撞墻死了去。鉚足勁卻沒敢撞，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撞墻頭破血流，他心里這么想，慢慢縮回頭。

那升財躺地上，一副病痛難忍樣子，他覺得裝病或許能免坐監(jiān)牢！

那升財躺在地上，看見那些走過來的人，都好似頂天立地一般高大，唯有自己做了小人。他忽然想起德順鋪學徒睡的大通鋪，三層大鋪臭烘烘舊味不散，卻讓人能放懶，聞著臭味自由自在，在大鋪上隨便放屁，罵人扯閑胡思亂想，吃糖耍煙飲酒作樂。眼前戴上了銬子，臭烘烘的自由也沒有了，全身僵麻腦子昏沉，前程灰暗。那升財哭泣無聲，他哭給自己聽。

崔起豐過來看那升財，蹲下切他的脈，那升財感覺自己此刻丑陋，不敢抬眼見人。

崔起豐說：“縣府事務員你干不成了，還得關你幾天，等救出康縣長，你就回鄉(xiāng)下老家去吧。”

那升財在牢房里吃了五天餿飯，放出來回到前鋪子村，整天沒精打采。

財主張歪上門找到他說：“本村和鄰村皆知你在縣府謀過差事，還是縣長的朋友。你就說回村是縣城修老墻雇短工，吃烙餅燉菜給現錢，攏起一些人去縣城西關。你攏來一個人，俺給你一塊現大洋。”

那升財目光暗淡，搖頭道：“攏人去西關是騙，俺不干?！?/p>

張歪說：“那也成，要不這么辦，先給你兩畝地一頭牛，娶個小媳婦睡炕頭?！?/p>

那升財蹲在墻根下，沉默足有兩頓飯工夫，猛然抬頭說：“地和牛俺自己選，別拿偏坡老地走不動老牛糊弄俺?！?/p>

那升財選了兩畝肥地，一頭壯牛，對張歪說：“俺攏人不攏家里的獨苗，一家不攏兄弟倆。”

張歪點頭：“就這妥當，按你說的辦?！?/p>

那升財協(xié)助張歪半個月攏了兩百多人，排起長隊朝多縣西關去了。那升財發(fā)覺人群里有獨苗，還有親兄弟。

他回頭拉住張歪說：“這可不成，你干絕戶事，坑了前鋪的同鄉(xiāng)，這么做咱還能回前鋪村嗎？”

張歪嘿嘿笑道：“走了就不回前鋪，俺上東山稱王，人這輩子稱王事大，你小子可做近臣?！?/p>

那升財問：“難道給俺的地和牛是假？”

張歪淡笑：“房子田地騾馬牛，都賣給郭村郭老財了，變了錢買槍買馬。拉人馬上東山才是正經，不做幾天東山王，這輩子算白活，俺做了這些年稱王夢，拉起人馬可不易?！?/p>

那升財指張歪鼻尖說：“你是小人，不得三餐。你騙同鄉(xiāng)人，死了閉不上眼?！?/p>

那升財轉身就走，張歪拔槍，朝那升財開一槍。那升財滾下溝底，趴著裝死，臉朝地啃了滿嘴泥土，他忽然想起康縣長，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

那升財跳起來追上去，沖著向西關走去的人群喊：“張歪攏人上東山，不是去西關修老墻，再往前走前鋪就回不去了，老少爺們兒快跑！”

不擅長打槍的張歪給身邊炮手使個眼色，炮手端起漢陽造。那升財看見炮手起了槍，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心中沒慌，也沒盤算哪頭合適。他站立著，面對槍口，感覺頗有一副人樣。

那個炮手是打狍子的獵戶，擅長打移動目標，對不躲槍的人發(fā)憷。炮手左顧右盼心神不定，手里的大槍恍若變成一根燒火棍。

張歪掏出一張銀票，沖那升財搖晃，吵吵給五百光洋，只要他說是去修城墻。他在縣長身邊當差公干，說的話跟縣長說的差不多。

那升財沒搭理張歪那張銀票，依然喊前鋪子村人快跑，萬萬不能上東山落草，耽誤后人進城上柜學徒。

張歪眼見人散了攏不住，又掏出一張銀票，喊那升財攏住人，一千塊光洋也拿得出。

那升財心動了一下，可他還是沒去瞅那兩張銀票，繼續(xù)喊人回村。

張歪忽然打消了上東山稱王的念頭。張歪心想，自己沒兵沒馬，原本想著銀票是萬能的，眼前看也不是板上釘釘，銀票到底不是兵馬，還是回前鋪村買地吃租把握一些?。?/p>

那升財救了前鋪村人，大伙覺得他為了村人得罪張歪，失去了兩畝地一頭牛，便合錢給他買一頭長腿驢子。

從此那升財牽驢在小路拉腳，賺得銅子過日子。旁人納悶兒，走小路拉腳攢錢少，為何不走騾馬大道，長腿驢賽騾子。

那升財不管旁人怎么說，就是不上騾馬大道，趕驢走小路，寧可賺錢少泥絆腳。旁人笑他傻，可他心里清楚，騾馬道是官道，不定哪天遇到康縣長和崔秘書，他沒臉見這兩位官人，尤其不想見到救過自己的康縣長。

那升財趕著驢子走泥路，一巔一巔腚難受，他悄悄問自己，俺到底是常人還是小人?。繘]人回應，只有走得不順腳的驢子叫幾聲瀉火。

那升財慢慢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這張銀票才是那倆神秘人給的真票。被崔秘書拿去那張是用五塊銀元在鎮(zhèn)子里找巧匠做的假票，為防土匪劫道，才藏起真票揣上了假票。

當時能出大牢，還在口供上畫押入檔，說明康縣長已然被洗去了冤枉。為何假票能成證據，便是沒被錢莊認出來。難道鎮(zhèn)里的巧匠手段如此了得，能以假亂真？

那升財的心又動了一下，但是他馬上了斷用這張銀票取出銀元，買巧匠一摞假銀票的念想。然而，已經晚了些，他不得不想，讓巧匠離開此地再不作假，自己這些假票就是僅存珍品。倘若真能蒙混過關，用假銀票取出光洋，那自己就能高價買下吉順和祥瑞兩大商鋪，成為多縣首戶。

那升財熱血沸騰，心跳得就要出腔子，是冒險做個發(fā)財歹人，還是踏實做窮苦的常人？那升財揉過來碾過去，就像犯了大煙癮，鼻涕眼淚，筋骨刺痛，心亂如麻！

那升財坐在驢車上欣喜若狂，卻又痛苦不堪，他不想用這張害過康縣長的銀票，可是倘若用地道了，那便是小學徒變成大財主的絕佳機會。

老天爺，那升財剛感覺自己是個好人，才幾個月就被這張銀票折騰得又不知自己是何人。他此刻盼著冒出幾個土匪，搶去銀票斷了念想，自己就能守窮做良人了。可是左盼右盼，就是望不到一溜人馬奔過來攔住小路，大刀老槍架肩膀上，二話不說交出銀票也便省心了！

作者/董林（原創(chuàng)小說，版權所有，違者必究）